皇祐四年(年)五月,范仲淹在徐州郁郁而终。他去了,带着无尽的遗憾,脑海中残存的最后一丝的意识,是庆历三年(年)的八月,仁宗皇帝任命他为参知*事,筹划改革事宜,他洋洋洒洒写出《答手诏条陈十事》。那时的他何等的踌躇满志,何等的意气风发……
然而,一切都已成了浮云。
让我们将目光南移,此时的舒州(今安徽潜山),山清水秀、一片祥和。一位身着绿色袍服的官人正在指挥人员丈量田地,兴修水利,忙得不亦乐乎。闲暇之余,他还派人将仓库里的官粮搬到大街上,借给那些缺粮的农民,并立下字据秋收之后加利息偿还。他满脑子都是新事物、新思想、新举措,言行举止显得格外的独行特立,这位官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王安石。
范仲淹去世的消息传来,王安石不禁嚎啕大哭。
两年前,他在鄞县做知县时,曾专程去杭州拜访了王安石。他们谈经济、谈改革,谈大宋积贫积弱的局面;谈文章、谈经学,谈人生曲高和寡的境界,真可谓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谁曾料想,杭州一别竟成了永别。不过他们也不用太过悲伤,王安石不会一直沉默,历史的舞台正一步步为他铺好;范仲淹也可以欣慰了,他没有看错人,十七年后那个人将改革干的是轰轰烈烈。
回到大宋朝廷。仁宗皇帝很苦恼,皇位传到他这里就出现了问题。先是国库没钱了,几乎每年都是入不敷出,平均的财*赤字超过了万贯。再就是*队谁也打不过了,大宋空有百万*队,却接二连三地被西夏小国暴揍,还耻辱地签订了“城下之盟”。最后国内还起义不断,王伦、张海、郭邈、王则等人高举反宋大旗,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仁宗皇帝就纳闷了,自己如此地仁厚爱民、广开言路、勤*节俭,为何换来的却是麻烦不断?
回想执*前期,他也曾雄心万丈、想搞改革,可惜耳根子太软,从善如流,从恶也如流。最终他只能将老好人做到底,各方势力互不得罪,选择了躺平。
范仲淹,朕只能辜负你了……
“庆历新*”虽然失败了,但是要求变革的呼声却没有停止,大文豪苏轼就曾多次慷慨激昂的发言要求变革。但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当以王安石为首的新*,开始雷厉风行的变革时,苏轼却站到了王安石的对面;等到王安石下台,以司马光为首的旧*把持朝*时,苏轼又不受旧*待见,四处被人排挤。苏老夫子也不得不长叹一声:“做人实在是太难了。”
之所以出现这种奇怪的现象,是因为王安石看重的是大宋朝廷的利益,司马光看重的是保守派官僚地主的利益,只有苏轼看重的是老百姓的利益。
仁宗既然选择了躺平,自然不会再去理会那些要求变革的呼声,继续扮演自己老好人的角色:“当初反对变法的是你们,现在要求变法的也是你们,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反正我是不管了。”
此时的王安石在做什么呢?
他正在基层历练升级中,从扬州到鄞县,再到舒州,然后去开封,接着又去了常州,中途还和司马光组队去到包拯的手下当了判官。正是这段四处奔波的经历,让他看清了朝廷上下存在的种种问题,也坚定了他要变法改革的决心。
年,王安石任提点江东刑狱任满返京述职时,写了《上仁宗皇帝言事书》,此文一出,立即轰动了整个朝廷,这是他的第一次试探。
仁宗依然不为所动,不过他还是很看重王安石,提拔王安石做了知制诰。王安石也看出仁宗并无改革之心,便就此作罢。
年,仁宗驾崩,王安石的母亲也在这一年去世,他便辞官回到金陵葬母。完事之后他留在了金陵开始讲学、搞学术研究。这段时间他写了很多的文章,著书立作,一时间声名鹊起。
年,宋英宗赵曙继位,但仅仅只过了三年,他也因病驾崩了。
朝廷领导人频繁的更换,让大宋王朝的危机进一步加剧,王安石则继续隐居中。
年,19岁的赵顼(xū)继位,是为宋神宗。这位少年天子一上台便显得活力十足,整天嚷嚷着要变革,为了彰显自己富国强兵的决心,他甚至穿着铠甲去拜见曹太后。
有了庆历新*失败的前车之鉴,朝中大臣对变革之事显得没什么信心。神宗找到宰相富弼,商量变法之事,没想到这位曾主持过变法的老臣,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陛下即位之始,当布德行惠,愿二十年口不言兵。”
神宗大失所望,他的目光扫过群臣,最终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正是王安石。
神宗早就听闻,此人在地方做官,*绩突出,写得一手好文章,为人比较孤傲。朝廷多次征召其进京任职,都被他推辞了,着实是吊足了胃口。
年轻人说干就干,为了显示诚意,神宗任命王安石为江宁知府,半年后神宗又抛出橄榄枝,任命王安石为翰林学士,进京入职。
王安石心里也没谱,神宗到底是一时兴起闹着玩,还是真刀真枪的实干?于是他撰写了《本朝百年无事札子》,上报给了神宗,这是他的第二次试探。
神宗看完大喜过望,立即召见王安石,君臣二人促膝长谈,情投意合,颇有相见恨晚之意。此情此景,不禁让人感叹:前有太祖访赵普,雪夜定国策;后有神宗牵手王相公,变法图改革。
熙宁二年(年),神宗任命王安石为参知*事,熙宁三年(年),又任命他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从此拉开了熙宁变法的序幕。
王安石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确立主持变法的领导班子。由于上一次的变革以失败告终,朝中官员普遍不看好这次变革。韩琦、富弼、司马光、欧阳修、苏轼、范纯仁(范仲淹之子)等大佬也都站在变革的对立面,甚至连王安石自己的亲弟弟王安国和王安礼也上书陈述变法的危害。
面对众叛亲离的局面,王安石丝毫不惧,他新设立了一个叫作“制置三司条例司”的机构,大量启用新人,招聘的门槛设得很低,只要支持变法,不管人品如何都予以录用。由于变法心切,任用吕惠卿、蔡京等小人也让后人对他产生了诟病,此为后话。
从年7月“均输法”的颁布,到年“三经新义”的实行,王安石用了整整六年的时间来书写他的新法。多少个不眠之夜,王相公挑灯挥毫,奋笔疾书,这其中的心酸旁人难懂。
为了保证新法的实施,王安石不得不变得专制起来。不听话的人赶走,阻碍的墙推倒,绊脚石踢开,批评与建议一概不听。无论如何新法必须实行,否则一切就毫无意义。
他不知道神宗能支持他多久,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他现在必须与时间赛跑。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哪怕留下的是骂名,那又如何?
变法终于开始实行了,王安石一改往日的邋遢的形象,理了发、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他要挺直身板去迎接反对派掀起的惊涛骇浪。
年三月,参知*事唐介在朝堂之上公然驳斥王安石;六月,御史中丞吕诲上书弹劾王安石,说他“误了天下苍生”;九月,翰林学士司马光上书反对“青苗法”;十月,宰相富弼为表达对王安石的不满,自求罢相;在地方为官的欧阳修、韩琦等人也屡上奏折,痛斥青苗法毒害百姓……
刚开始神宗不为所动,坚定的支持王安石。直到有一天一个叫郑侠的城门监守官,画了一幅《流民图》送给神宗,说他守城门时看到大量的百姓因受新法毒害,田地尽失、妻离子散、饿殍遍地。神宗看后,不禁伤心流泪,遂下诏停止青苗法。
这下王安石坐不住了,为表达不满,他提出了辞职,神宗批准他去了江宁。
王安石走后,改革派内部闹起了内讧。韩绛、吕惠卿、曾布、邓绾等人争权夺利,互相告发。吕惠卿甚至在神宗面前诬告王安石想要谋反,想置王安石于死地。人心险恶如此,王相公唯有仰天长叹:身边的人千人千面,究竟是敌还是友?箭矢从何处而来,他不得而知,从他踏上舞台的那一刻,他就没想过全身而退。
改革派自乱阵脚,神宗皇帝无能为力,只得再次启用王安石。就在王安石重振旗鼓想要扭转乾坤之时,一个更大的打击迎面袭来——爱子王雱(pāng)英年早逝。王雱不仅是他的儿子,也是他最好的事业助手,还是变法坚定不移的支持者。
秋风中,王安石为王雱送葬,这个倔强的老头,经历过多少困难和打击,都不曾落泪。可此刻,满头的华发却拦不住那决堤的泪水。他一字一顿地读着王雱生前所写的诗,这首诗写的是王雱的愁,又何尝不是他王安石的愁?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
白发人送走了黑发人,王安石倍感孤独,内外不停的争斗早已耗尽了他的精力,在吕惠卿的不断挑唆下,王安石最坚实的后盾——神宗皇帝也与他渐行渐远,呜呼!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元丰八年(年)三月,神宗皇帝在郁闷中去世。他不满10岁的儿子赵煦继位,是为宋哲宗。神宗的母亲高太后垂帘听*,司马光、吕公著等旧*势力执掌朝*,新法全部废除,至此,持续十六年的熙宁变法宣告结束。
元祐元年(年)四月,王安石在悲愤中离开了人世。
纵观王相公一生,清正廉洁,放荡不羁,精于做事而不修边幅。身居高位,出门从不坐轿,顶多也只是骑马。对比同为*治改革家的张居正所乘坐的豪华大轿,王相公显得过于寒酸。(张居正回乡葬父时坐的豪华大轿有卧室,有阁楼,两侧有欣赏风景用的回廊,需要32名轿夫来抬。)
王相公去了,关于他的争论却无休无止,一直延续至今。有多少人爱他就有多少人恨他,功臣也好,罪臣也罢,我想时间会给他一个公正的评价。
无独有偶,在20世纪30年代的经济大萧条中,美国人正是借鉴了王安石的“青苗法”,创立了农贷制度,使得美国的农业迅速摆脱了困境,这算是变相告慰了王相公的在天之灵。
变则通,通则兴,变革不仅仅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气,而这份勇气不是人人都有。
以史开篇,读史结尾,呢喃喟叹之余,我竟忘了欣赏王相公那才华横溢的诗篇,世人皆谈改革法,唯有文章知汝心:
自古功名亦苦辛,行藏终欲付何人?
当时黮暗犹承误,末俗纷纭更乱真。
糟粕所传非粹美,丹青难写是精神。
区区岂尽高贤意,独守千秋纸上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