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爱情有颜色,在鱼幼薇的心目中,它一定是青色的。平康,她与母亲住在这个风流蕴藉的地方。母亲为了供养年幼的她,做着些浆洗的活计。年幼的她,太早了看惯了迎来送往的女子和一掷千金的公子,便早早地觉出了这世间的凉薄。后来,那人出现在了她的生命里。从此,她脱离了原来的生活轨迹。那人说,他叫温庭筠,是慕了幼薇的诗名而来。温庭筠是唐初宰相温彦博之后裔,出生于没落贵族家庭,富有天赋,文思敏捷,每入试,押官韵,八叉手而成八韵,有“温八叉”之称。然恃才不羁,又好讥刺权贵,多犯忌讳,又不受羁束,纵酒放浪。因此,得罪权贵,屡试不第,一生坎坷,终身潦倒。彼时,幼薇早就是名满天下的才女了,她拥有着幸福到完美的童年生活,其父亲更是个饱读诗书却屡试不第的秀才,对幼薇爱如珍宝,从小教她读书写字。于是,在镂空雕花的古卧里,常常传出稚嫩的读书声。聪颖的天资没有辜负父亲的一番好意,她五岁诵诗书,七岁能赋诗,十一二岁就声名鹊起。可是,父亲的离世夺走了这个原本属于她的一切。或许,小小的她还不懂得沉溺于丧父之痛,但却可以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这个时候,温庭筠出现了,他不远万里,特意来找寻这个小小的女子——传说中才貌双全的小小女子。见到她的时候,温庭筠果然眼前一亮,那是比想象中还要风姿绰约的人儿,正是花褪残红青杏小的年纪,没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了。可是,他在鱼幼薇的眼里却是另外一番模样——这人实在称不上好看,连其貌不扬都勉强,甚至,可以说有些丑陋。他的鬓边已经被岁月浸染得有些星星了,额头上也被流年毫不留情地刻下了痕迹。可是,他的神情好生熟悉,他看自己的眼神里有一种不可言说的东西,这东西她曾在另一个人的眼里见过。虽然,那个人只在她的生命中短暂地出现过,甚至,还未来得及让她牢牢记住。活泼灵气的鱼幼薇像一只误入凡间的精灵,从此闯入了温庭筠的生活。温庭筠要她作诗一首,以此试试她的才华。于是,她熟练地铺开宣纸,提笔思量不多时,便信手写下了《江边柳》的诗题,精妙的字字句句便从她的笔尖流出来了:“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他捻须读罢,大为赞赏,才女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于是,他做起了鱼幼薇的老师,指点她的诗作,也接济她们母女俩的生活。他常常捧了她的诗文反复品味,啧啧赞叹。他告诉鱼幼薇,他很喜欢。喜欢?这是幼薇的生命中第一次出现这个词语。“喜欢”,她又默念了一次,不由得红了脸......其实,那日写《江边柳》,是因为她喜欢青青的柳。她喜欢青青的柳,是因为他那日恰好穿了青色的衣衫。或许少了先生,我也吟不出那些风雅的词句。幼薇在心里如此思量着。幼薇到底只是个孩子,看温庭筠时眼里多了几分爱意。这种爱是藏不住的,当然,她也不会懂得如何刻意隐藏。温庭筠是才情非凡的人,怎么可能不明白幼薇的芳心暗许。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对于幼薇,不只是关心和欣赏那么简单。好在这个时候,他就要离开了。去江南,也许分开一段时间,会让彼此都看得淡一些吧。“幼薇,我谢谢你的出现,但是,请你不要为了一个等不到的旅人,妄送了青春。”幼薇送温庭筠到了江边,直到他的一叶扁舟消失在天际,鱼幼薇才敢掩着面哭泣。之后,在温庭筠离开长安的那段日子里,幼薇相思成疾。她常常拿了他为自己改过的诗稿,一遍又一遍地读,手指婆娑在泪滴过的地方,笔迹早已被氤开,看不出原来的样子。终于,相思被无限地放大,她再也无法忍耐,写下了一首《遥寄飞卿》:“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雾清。月中邻乐响,楼上远日明。枕簟凉风著,谣琴寄恨生。稽君懒书礼,底物慰秋情?”第二天,她把这封信和自己支离破碎的心一起托付给了鸿雁。可是,这消息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没有任何回音。半年的时光一晃而过,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她又想起了那个离开自己已经半年之久的人。又一夜,青灯冷焰之下,她款款地落笔,一首《冬夜寄温飞卿》又应运而生:“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疏散未闻终随愿,盛衰空见本来心。幽栖莫定梧桐树,暮雀啾啾空绕林。”温庭筠不可能没有收到这些字字句句,他看着信笺上微微突起的泪痕,也觉得心如刀绞。他何尝不想像她一样,也将自己的心意毫无顾忌地排遣在纸上,让她以此聊以慰藉。他也恨不得飞过长江去,将她揽进怀里,安慰她的思念,陪伴她的孤单,于是写了《晚坐寄友人》:“九枝灯在琐窗空,希逸无聊恨不同。晓梦未离金夹膝,早寒先到石屏风。遗簪可惜三秋白,蜡烛犹残一寸红。应卷鰕帘看皓齿,镜中惆怅见梧桐。”可是,他不能这样做,他才高八斗,可以写“玲珑骰子安红豆”,却不可以写给她。他风流成性,可以三妻四妾,可以眠花宿柳,唯独不可以在她面前越雷池半步。他知道,年龄、身份都不是他们之间的桎梏。他在意的是:自己样貌丑陋,而幼薇却眉眼清秀,他更在意的是,幼薇唤自己为“先生”。其实,对于这些幼薇一点儿也不在乎。可是,她等不来温庭筠的任何一点消息。所以,无论是思念还是煎熬,她都只能用稚嫩的躯体来独自支撑。两年的等待终于换来了重聚,温庭筠终于回来了,刚刚及笄之年的幼薇出落得亭亭玉立,像一朵刚刚绽放的蔷薇。在温庭筠离开的那一年,幼薇在自家的院子里种下了三棵柳树。他一回来,她就迫不及待地指给他看。她主动告诉他:“这三棵树分别叫做温、飞、卿。”她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企图能得到一点儿什么回应,但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幼薇终究是个孩子,她对于温庭筠的爱纯真而且炽热。但是,温庭筠已经走过了不惑之年,所以,他比幼薇活得清醒。他明白,爱情从来都不是一件无关于世俗和原则的事情。他曾有无数次机会走近她,可是他都放弃了,因为他不能。于是,按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准则,他把幼薇许给了状元李亿。李亿和温庭筠是至交,有一次,他在温庭筠的书桌上读到了一些诗稿。这些娟秀的文字使他怦然心动,知道了作者便是名震天下的鱼幼薇时,他向温庭筠求亲了。在温庭筠的心目中,这是一段才子佳人的金玉良缘。他为幼薇找到这个归宿,也算是尽了作为老师的本分。可是,他不知道,鱼幼薇的悲剧从这一刻才刚刚开始。而这个悲剧,就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心灰意冷的幼薇听从了老师的安排,在嫁给李亿的最初一段日子里,他们也有过琴瑟和鸣的回忆。李亿与幼薇年纪相当,又志趣相投,整日吟诗作对,赌书泼茶,就像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和谐美满的婚姻填补了幼薇爱而不得的空白,结婚的第一年里,她过得踏实而满足。可是,她只不过是李亿的小妾,他的正妻另有其人。李亿的夫人住在江陵老家,听说丈夫纳妾,就怒气冲冲地赶到京城,逼李亿写下休书。懦弱的李亿畏惧夫人的家世,不得不一纸休书赶走了新婚不久的幼薇。他把幼薇安置在一处道观里,并许诺日后还会迎她回去。从这时候起,她才真正地变成了鱼玄机。最初的那段日子里,她对李亿的话深信不疑。虽然夜夜青灯黄卷,但她依然执着地等待着。只不过,这个愿望落空了。幼薇再也无力承受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万念俱灰的她,写下一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之后,就坠入了潘多拉的魔盒。她从此性情大变,在道观门口公然贴起了告示,招募有才学的人来为自己指点诗作。其实,不过是借着风雅之名,来行周公之礼罢了。她开始委身于无数的男人,让他们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她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深爱着的温庭筠宁可流连于烟花巷陌也不愿给自己一点儿温暖?后来,她遇到了陈韪,这是她最后一次心动了。因为他通晓音律,面容魁梧。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婢女会与陈韪有了私情。婢女十三岁,正是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年纪。而此时,她却已经二十六岁了。她觉得自己被战胜了,被一个年轻的女人战胜了。于是,一时怒火中烧,她对婢女大打出手,却失手笞死了婢女。后来,她被扭送到官府。坐在明堂之上审问自己的人,居然是自己昔日的裙下客。想着他那日的低三下四,看着他如今的道貌岸然,幼薇从心底嗤之以鼻。最后,她没有逃过法律的制裁,被判处了死刑。在狱中,她写道:“壮士刚肠不受冤,髑髅可断志难干。焚香登玉坛,端简礼金阙。超仇未报薪当卧,汉贼犹存铗谩弹。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情款不从囚口责,炙浆难塞吏肠宽。何当尽沥奸邪血,染作衣裳看孟安。”可以说,幼薇的生命就此定格在了二十六岁,行刑之前,幼薇请求监斩官允许她留下最后一句话。幼薇站起来,把目光投向岸边的柳,缓缓地开口到:幼薇一生风流,接触男人不少,爱我的男人无数,但是,今天我想对天起誓:“我这辈子,唯一真正爱过的一个男人,只有温庭筠。”幼薇闭上了眼,在手起刀落的血色之中,那张亲切的脸又清晰可见了。她永远记得他一袭青衫,看她写下《江边柳》时的温柔。如果当初温庭筠勇敢地牵起她的手,也许就能避免这个悲惨的结局。鱼幼薇的一生始终孤独着,所有的人都是离她而去,她一次次地目送他们离开,虽然,声嘶力竭地挽留过,但根本无济于事。她就像林花谢了春红,存在得短暂却美不胜收。假如,真的有来生,只愿幼薇别再活得那么认真了。多年之后,后人见她与李冶、薛涛、刘采春并称为唐代四大女诗人。其诗作现存五十首,收于《全唐诗》,有《鱼玄机集》一卷,其事迹见《唐才子传》等书。至二十世纪,鱼玄机引起许多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