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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文树新
一个民国少女的爱情
文｜张莉
本文收录在《来自陌生人的美意》
我读过许多民国名人的书信和情书，为其中的真切、勇敢、疼痛而动容。但回过头看，那些书信其实是“创作”出来的，作为作家，在写作时，多了本能的创作之意，虽然书信是给那一个人看的，但当这个明知要发表时，多少要加一些技术处理的意思。所以，读名人们发表的情书，会觉得，动人则动人矣，究竟少了些自然气。
《一个民国少女的日记》不同。这个写信者不是作家，不是名人。写信的当年也就只有十五六岁的光景，是当年孔德女校学生，后来进入圣心女校读书。她爱上了大她许多岁的老师兼作家，而且还有家室，但这一切在这个姑娘这里都不重要，她就是爱她，爱得蛮不讲理，爱得一无返顾。所以，在信中，她是倾心表达。这是未曾想过会在七十五年之后发表的书信，写的时候自然随信，读来也惊喜连连。她的文学感受力很好，象所有的恋爱中的人一样，渴望把感受到的一切与他分享。“窗外起风了，会不会将你吹来呢？这风不是吹过你的空前、你的院子才到这里的吗？亲爱的，我害怕呢，但又睡不着啊……我叫你，你听得见么？”“我们顺着火车道走的时候，我总以为是在周口店的火车站那里似的，只是没有一点山，麦子已经长得那样高了，风吹起来，真好看呢。”
你不得不着迷于其中的“民国气”，——她说话喜欢用“呢”，还喜欢用“吧”，“我的最爱的人呵，不要和我分开吧，就是最短的也不要，受了什么样的苦我也甘愿，只要不可走吧……”她表达爱的时候坦率，有天然之气，有那个年龄段女孩子特有的娇憨，“看你的照片的时候，我就没有法子告诉你，我怎样的高兴。现在我就把它放在我的面前了，写了一句就不停地看着你，这张照片照得真好呢，那么美的，我真得意，我想用力亲亲，又怕弄坏，弄脏了，我就轻轻地亲了不知多少下，你觉得吗？是那么轻的。我把它放在我的心上，由着我的心叫它听听，我因为快乐，心跳得那么快。我把脸靠在上面，就像我靠在你的身上一样——我就不知道怎么才好了呢，就差着把它吃下去。”
既内敛又炽热的别具特点的情感表达方式真令人感叹，这样婉转而又坦率的表达，可以想见到当时她的文学修养究竟是怎样的。事实上，从书信当中我们几乎可以勾勒出当时女学生们的读物，莎士比亚、小仲马、歌德、左拉、都德、《静静的顿河》、《谈美》，这些作家和读物名称会让后辈的我们汗颜，在后来的十五六岁的孩子中有谁可以接受到这么好的文学教育呢？
从某个角度来说，文树新是幸运的，她在短短的有生之年遇到了她的Mr.Right，她有机会和他倾心相爱并诞下爱情的结晶，而这个孩子又可以平安活到现在，这真是上天的眷顾。当然，她的不幸我们也全然知晓，这个少女生产后因肺炎感染死去，只活了不到十八岁。她有些象林黛玉，属于情感早慧型，她酷爱爱情读物，这让我想到桑塔格分析包法利夫人时提到的“嗜读者”。文树新因为书籍而成为一个文学女青年，也因为读爱情小说而爱上了那个他，有些象中了爱情的“毒”。看到她小小年纪写下如此浓烈的情书那么自然地说自己如果死了怎样怎样我很是感叹，也很震惊，尤其是对她的离家出走和与老师私奔，进而演绎成一段社会新闻的故事。文学作品中的戏剧化固然动人，但是，就真实的个体而言，尤其是这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而言，戏剧化命运中又有怎样的一番凶险，——尽管今天我们要感谢这个女孩子写下这么美好的日记，但老实说，我宁愿没有这些书信的保存而愿意她有善始善终的人生岁月的。
这本小册子实际上为我们勾勒出那个时代独有的民国情谊和民国伦理。其中的爱情炽热自不必说，而女儿们称呼父亲为“二爷”的感觉也特别奇怪，会莫名其妙地想到《红楼梦》来。而读完这本书的衍生知识中我也知道，在这个二女儿私奔并与家庭脱离关系后在日本做外交官的二爷盛怒之下举家迁往日本，当他的三女儿也有与男生进行书信交往时，气急败坏的父亲竟然生生打断了她的双腿。民国的一切在迷雾中变得既真实得亲切又真实得残忍，一方面我们多么自豪曾经有一个知书识礼的民国记忆，而另一方面，这样的民国记忆中又有着那样一个酷烈的版本。文洁若，这家的另一个女儿在与萧乾相恋时说的那个愿望——希望有一天可以让三姐走路——听来怎一个动容了得。
文树新倾其生命热爱的那个男人是谁，他值得爱吗，读完这个日记时我无法克制自己的好奇心。虽然我从书信中提到的沉钟社、剧作家以及后来某著名大学中文系主任的线索中可以找到文树亲的爱人的名字，但是，我还是去确认了一下，是啊，是的，我们很容易找到他的名字，他是名人，年去世。另一个困惑也因此而生，是谁把这些信札完整保存，分门别类地保存到今天。没有人告诉我们。今天我们看到的只有文树生写给Y先生的信，却没有Y先生写给她的信。这可能提示我们，这里的大部分文字很可能是收信人保存的。——那个Y先生曾经怎样独自面对文树新早逝，怎样抚养那个叫小绵绵的女儿的成长，他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重新阅读这些当年的信件，今天，当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读信都为那其中的纯真之爱而疼痛，更何况是当事人。
这是一本有体温的书信集，它本身就是一个爱情故事，它证明一个美好的多情女人来过这个世界上，她曾经倾心与她爱的人相爱，尽管她只活了不到十八岁。这信和信上的每一个字可以证明那些有情感的文字何以更具力量，它也可以让我们想到另一个沉默的人群，她的爱人和亲人们，何以通过保存这些文字抵挡在她去世后的漫长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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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莉随笔作家文学博士
新书｜张莉，《持微火者：当代文学的二十五张面孔》，百花文艺出版社
——陌生人的美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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