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子里的图景,是我占卜那么多次以来见过的前所未有的连贯,很多人的杯壁上都只呈现一些单图。但是当我仔细辨认豆蔻的杯壁,首先看到了一把长剑,接着看到了举着那把剑的手,然后就意识这里站着一个正在进行杀戮的男人,他身后是血流成河的战场,眼前是魂飞魄散的敌人,我意识到,这是一场战争,而这个将领就是豆蔻。在以这个将领为中心的图景里,很角落的地方,藏着一些人,其中很明显能看到一个捂着眼睛的女孩,当我看到女孩的时候,我便脱口而出,「这是你一直隐藏的东西。」
以下为《人物》小说课优秀作业系列的第二篇小说选登:
文|浩原
咖啡占卜主要看的是三个部分,杯底,杯壁和杯碟。
大概食指长的咖啡杯和手掌大小的杯碟,现在被豆蔻一并举了起来,抬到胸前的位置,接着我伸出右手牵制住她,逆时针往内推转三次,然后我们一起将杯子翻转过来,将刚才喝剩至最后一口的咖啡倒置,放下。豆蔻露出轻巧的呼吸声,她有些紧张,所有的人都会紧张,这很正常,但这一次有所不同的是,我也不安了起来。
杯具此刻安静地立在茶几上,我摘下无名指上的钻戒,将它放置在杯底那个小小的凹槽里。「放点带金属的东西会好。」我说,「不过通常用硬币就可以了。」
豆蔻有些陶醉地看着这个过程,我抬起头,「再聊会儿,等它变冷才行。」她于是晃过神来,然后叹了口气,继续用手指扯着她小腿上的纱布,说,「我根本就不想跟他离婚啊。」豆蔻的左腿摔伤了,是滑翔伞快要降落的时候,她不小心跌落,「不小心」是当时和她一起去的同事用的说辞,但我觉得不只是这样。不过好在只是骨折,打上石膏也就没事了,她都没休息多久就又跑去给学生上课,所以此刻,原本洁白的纱布上,已经被圆珠笔写满了歪扭的「你好」或者「美丽」。豆蔻是个好老师,在别人的眼里,她也是个不错的妻子。
一个半月之前,豆蔻的老公,炽林,和豆蔻大吵了一架。炽林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问她,那个周笑笑是怎么回事?豆蔻当时还不以为然,就说老朋友啊,你又不是不认识,炽林站了起来,像瞬间凝固的雕塑,对豆蔻说,你还打算瞒多久?豆蔻说,你要干什么?炽林的笑容像冰面上的第一道裂痕,一瞬间,就把世界分成了两个,他说,「她已经打电话告诉我了,你们的事情,她要我和你离婚,你还问我要干什么?我还想问你们要干什么!」
那个瞬间,豆蔻突然无比期待窗外能响起清真寺诵经的声音,可是没有,一丝一毫也没有,世界寂然得如同不存在。第二天,炽林就出差了,炽林回来后,豆蔻又跟着领导出发去宣讲。
每一年的春夏,我们中文研究所需要到土耳其各地宣讲,以安卡拉为中心,划一个半圆,大概会持续一个月左右。之后,豆蔻带着摔伤的身体回来,炽林暂时也就没再说些什么。反正现在在国外,他们就算想离婚也办不了手续。「他什么都知道了。」事情发生后,豆蔻曾向我打来电话,声音毫无波澜。
我把倒置的咖啡杯抬起来,杯底的液体和残渣就流了出来,淌在杯碟上,这是占卜的第一部分,我会告诉被占卜者一个人生目前大概的状况。液体非常顺利地游走着,一下子就铺满了整个杯碟,还冒出一些细小的气泡。读完图的我放松了下来,我看向豆蔻,对她露出宽慰的笑脸,「不用担心,你一直以来痛苦的那个问题,很快就会有答案。」
位于安卡拉的中文研究所,其实从年开设到现在,已经快要关门大吉了,面对投来简历,一谈起自己就忍不住手舞足蹈的年轻人,招架不住的其实是我们。所以后来我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再参加远程面试,第二件事就是等他们来了但终究厌烦的时候,我会带他们到家里坐一坐,然后,劝他们回去。我知道青年人多么需要对手,可是这里没有对手,这里只有拔剑四顾心茫然,他们怎么能允许自己将将开始的人生就是这样的?慢慢的,来的人也就越来越少。
意外的是,豆蔻就在这个时候打来了电话。那天所里其他人都出去开会,留我值班。所长跟我说,「一会儿有个面试的,我把你电话给她了。」转头我就忙忘了,可能实在没当回事儿,或者其实也是因为心里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儿。总之接到电话的时候,我已经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是燕姐吗?」这就是豆蔻,她的声音干燥清洁,我这才反应过来,找了路边的一张长椅坐下来。还没聊几句,她就问我,「那您什么时候能给我发聘书呢?我想尽快过来。」我笑,「这个还需要再讨论。」就在这个时候,我身后那座清真寺的宣礼塔开始高歌,声音瞬间窜出来,草地上的鸟腾空而起。「这是什么声音啊?」豆蔻轻轻地问我。「清真寺诵经的声音,恐怖吧?」
像是经过了一片叶子落下来那么长的时间,豆蔻才回答我,「燕姐,我昨天晚上做梦梦到的,就是这个声音。」风吹过来,我问,「你叫什么名字来着?」「豆蔻,『豆蔻年华』那个豆蔻。」好名字啊,我这么想着,挂了电话之后,从邮箱里找到了豆蔻的简历。我仔细看了一下她的脸,然后觉得,她很适合站在土耳其秋天的树下面,而这里的秋天,又格外漫长。
她给我一种感觉,早点经历有些惨淡的开始,或许也可以是一件好事。
于是我就这样把豆蔻要来了。
那些残留在杯壁内的咖啡末,随着时间剥落,像一面城墙经过风吹日晒逐渐显露出历史。杯壁里开始形成的繁复形状,包含的是一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一部分的占卜,足以让大多数人的眼底冒光,我知道他们充满兴奋和怀疑,因为没有人能逃避对于解读自己命运的渴望,所以有时候我会觉得,大家期待的不是被占卜,而是被解读。
「你看到什么?」
「我看到好多人死了。」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不知道。」
「是你杀的哦。」我说,没有看她。
豆蔻就像我们的福星,一来到研究所,就得到大家的欢迎,她整理出了所有人都不想整理的年报,在总结会上获得表彰。因为业绩不太好,所以很多时候我们的工作都受到阻力,那天原本打算在某所学校礼堂开展的活动,因为校方的临时通知又不得不搁置,我们正要收拾东西走人的时候,豆蔻停下来说,「为什么就这么走了啊?我不服气。」豆蔻说,礼堂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她就有了一种把自己四周变成舞台的能力,我这才意识到,我们这些老人,已经很久没有想过反抗了。豆蔻冲出去,先是告诉准备离开的观众活动会继续进行,接着就站在走廊里,和当地的负责人大吵了一架,她用着异常流利的英语告诉对方,「如果我们今天宣讲完了之后没有一百个人报名,那我们就再也不来了!」
豆蔻之所以有说这个话的底气,是因为她找来了炽林所在的科技公司帮忙,豆蔻站在宣讲台上说,只要来参加活动的学生都有去科技行业实习的机会,就这样,一切顺利而圆满。结束之后,所长久违地点了根烟,我知道,这是他发自内心的喜悦,所长说,「豆蔻不会嫌弃我们这个小地方吧?」我笑,「怎么?她才来,你就舍不得了?」我们朝远处看过去,豆蔻站在尽头的路灯下打着电话,她看到我们在看她,便笑着朝我们挥手,所长说,「人家多幸福啊,你看看你。」我笑着说不出话来,倒不是因为所长的揶揄,而是因为我知道,和豆蔻打电话的,并不是刚刚离开的她的老公。
杯子里的图景,是我占卜那么多次以来见过的前所未有的连贯,很多人的杯壁上都只呈现一些单图。但是当我仔细辨认豆蔻的杯壁,首先看到了一把长剑,接着看到了举着那把剑的手,然后就意识这里站着一个正在进行杀戮的男人,他身后是血流成河的战场,眼前是魂飞魄散的敌人,我意识到,这是一场战争,而这个将领就是豆蔻。在以这个将领为中心的图景里,很角落的地方,藏着一些人,其中很明显能看到一个捂着眼睛的女孩,当我看到女孩的时候,我便脱口而出,「这是你一直隐藏的东西。」
「我哪还有什么要隐藏的。」豆蔻这么说,我有点难为情。
显而易见的,这个将领在这场咖啡画出来的战争之中取得了胜利,只是我看着看着,突然心就软了下来,我往豆蔻身边凑了一点,握住了她的手,告诉她,「这场战争里面,你是胜利的。事实上,在很多场你曾经经历过的战争当中,你都是胜利的。」豆蔻有点胆怯地问,「那不是很好吗?」在这样的时候,我其实不想假装高深莫测地叹气,但我仍然叹了口气,我说,「问题在于,极大一部分的战争、仗,都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打的。」我接着说,「你以为这个捂着眼睛的女孩是周笑笑吗?不是啊,这个小女孩,也是你自己。」
豆蔻眼眶一震,但其实我还忍了一些话没有说——我看到那个将领的双眼,他撑住剑柄的双臂粗壮有力,他的双脚也站得无比坚定,他面对的是最后一个敌人,他知道,杀了这个人,就是彻底的胜利,而杀了对方是轻如鸿毛的事情,可是他的眼睛很空很空。这双战士的眼,像在梦里,没有愤怒,没有喜悦,没有怜悯,也没有伤心。
我倒在沙发上,凝视着她被纱布包裹住的两倍粗的左腿,它像这个房间里除了我们以外的第三个生物,那些白色线头懵懂地感受着我们之间的沉默。我说,「你总是胜利,可是你一点儿也不开心,你一点儿也不幸福,因为你从来没有真的面对过你自己。」
豆蔻的工作无可挑剔,除了一件微小的事情,就是她几乎每天,都会打一个漫长的电话,有时候离下班还有一会儿,她就从办公室消失了,所长偶尔会探出头来问,「豆蔻呢?」我看着电脑,回道,「交材料去了。」但我知道,她要么站在天台,要么躲在办公楼后门,打她那个至少一个小时的电话。手机被她捧成了一颗心脏,发烫,有声音。那个小小的,黑黑的IPHONE4S,好像它响一次,豆蔻就活一次。
最开始,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以为是她在和她老公打电话,那个时候炽林经常出差。炽林是湖南人,烧得一手好菜,还经常做火锅吃,尽管我不太能吃辣。炽林招待我们去家里吃饭的时候,连空气里都是香辣的,大家正聊得开心,豆蔻站在我旁边,拿出一个三星手机,「换手机啦?」我问。炽林也看过来,豆蔻笑两下,把手机放在桌面上,袒露出陌生的银*色背壳,她说,「没有啊,一直是这个。」
所以,我承认我是有意的,在豆蔻又出去打电话的时候,躲在了她的身后,于是就清楚地听到了在挂电话的之前,豆蔻朝听筒撅起嘴「啵啵。」她朝对方发出亲吻的声音,接着说,「我也想你。」听到这里我不再听下去,走开了。过了一段时间,豆蔻就不再那么小心,如果只有我们两个在,她会直接在办公室里打电话,她和电话里面的那个人几乎什么都聊,聊她现在上的中文课,聊她教的可爱的小学生,聊那个协助她一起上课的土耳其中文老师总在一天的课程结束之后邀她一起抽烟,「我们说,上完二年级,抽一根,一年级,抽两根,幼儿园,要抽三根!」她说着说着就笑,笑完却低落下来,对那头说,「没有,我现在已经很少抽啦。」办公室里原本充足的空气,就被她这一通通电话一点点吸走,我喝了一大口水,决定自己给自己下班。
「燕姐。」她看到我要走了,放下电话说,「我今天生日,我请你吃饭吧?你等我一会儿啊。」「炽林呢?」我问,但她又接续上了刚才的通话,所以只得捂住听筒,跟我说,「他忙,就我自己。」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一些热红酒,在一串又一串烤肉的间隙,有一片烟霞慢慢地浮在了豆蔻的双颊上,略有些醉意的她变得更好看了,多了两分飒气,让人想要一直看着,又不必靠得更近。席间豆蔻看了好几次手机,按亮它,又关上,按亮它,又关上。「几点了?」我突然想起来。「十一点多了。」她又得以看一眼手机。我再要了两杯酒,举起来跟她说,「亲爱的,生日快乐。」「谢谢燕姐。」她也举起杯子,终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能感觉到,温暖的空气都多了一些。但过了一会儿,她说,「走吧。」
我仍然决定开车回家,感谢当地疏漏的交通管理。豆蔻坐在副驾上,把窗户打开吹风。开了大概一公里之后,我感觉到手机的震动,「豆。」我拍她,「你手机响了。」她回过神来,手压在额头上往后按了按自己的头发,然后坐直,接起了电话。那不是电话,那是个视频。
豆蔻没有来得及拿出耳机,于是我就听到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传出来,那个声音说,「宝贝,生日快乐。」
我轻轻地踩了一脚刹车,停在快要变红的交通灯前面。豆蔻把手机转过来,镜头对着我,于是我终于看见了那个人。那是个很瘦的女孩,长头发,眼睛亮闪闪,薄嘴唇。豆蔻说,「这就是燕姐,我经常给你说起的那个,办公室对我很好的姐姐。」尽管隔着嘈杂的电波,但我依然能清楚地听到对方尖细的声音,视频里的女生皮肤格外洁白,她挥起纤细的手认真地和我打招呼「燕姐你好啊。」她边说边笑,好像这是件特别值得开心的事情。「欸,你好你好。」我说,朝屏幕看过去。「你们聊吧,我开车。」我忍不住用指甲盖敲起方向盘。豆蔻戴上了耳机,整个人瘫软在了座椅上,仿佛这个时候,她的酒意才慢慢升起。「哇,真的好大啊你这个月亮。」她对着手机屏幕说。
「我没看到月亮啊,我们这边。」豆蔻打开窗户探头看出去。
她又找了一会儿月亮,还是没找到,伸手拉起我的胳膊,「燕姐,可以把车停一下吗?」
我把车开到路边,熄了火,四周响起蛐蛐的叫声,这个到处都是草野的城市。豆蔻下了车,拿着电话,跌跌撞撞地走在荒地上。我站在车边,看着远处有一些野狗走过来,在这里生活的人从不害怕这些庞大的流浪狗,因为它们仿佛一出生就老了,永远垂着双眼,连彼此撕咬的时候都充满疲态。有一只朝豆蔻走去,她就把镜头对着狗,让它打招呼,狗喷了两声寒气,别过头走开。远处的土坡上,另一只狗站在那里,昂起头,朝天空悠长地叫了一声,我听到豆蔻说,「真的没有月亮。」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挂了电话,只是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她好像已经一个人蹲在远处很久了。我过去摸了摸她的头,跟她说,「走啦,回家了。」她抬起头,委屈得不得了,近乎哭着问我,「为什么今天看不到月亮啊燕姐。」我笑,蹲下去拉起她,她一手抹眼泪一手搂住我,「狗日的连个月亮都没有。」我也抬头朝天空看去,黑夜完整地没有留下一丝余地,就算仔细看,也只能看到一点点灰白的云在飘,飘一会儿,也就停下来了。
「月亮都在她那里吧。」我对豆蔻说。
「是啊,月亮都在她那里。」她抱住我,泪水流到脖颈里。
「我好像还没有问过你们两个是怎么开始的。」我看着豆蔻说,我想我是温柔的。她「嗯」了一会儿,然后望着窗外面说,「高中我就喜欢她了,但是我知道她喜欢某个男生,所以我就……只是默默地喜欢。高三毕业的时候,我就一直找那个男生喝酒。」豆蔻笑出声,「那个男生被我完全灌醉了,彻底倒在桌子上。」
「然后我就可以送她回家了。」她的声音低下来,像每说一个字,都要重新呼吸一次。
「我当然没有回家,我不想回家,而且我也确实是走不动了,她爸妈看到我也就把我留在她们家睡觉了,她爸妈一看就是那种很有教养的家长。」
「我已经特别迷糊了嘛,所以基本上,脑子里确认她已经安全到家之后,我倒头就不知道自己睡到哪了,睡得很沉,但过一会儿我就觉得有那种,一点点的热气,在我脸上。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就在我面前看着我。」
「好像世界没有别的东西,只有我们两个。」
「我完全动不了,我也看着她,然后她就凑过来亲了我。」
「等我意识到这些事情都发生的时候,我们已经抱在一起很久很久了,我不想松手,我害怕这些都是假的,但是我知道这不是假的,是真的。」豆蔻说,「居然是真的。」
「她特别可爱,你知道吗,当时我已经觉得,哪怕她可能只是喝醉了,或者只是一时的,那种,我都很满足了。我甚至愿意让她和那个男生在一起,他们好好在一起,真的也挺好的……可是她,天快亮的时候,她说,『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变态啊?』我就觉得好丢脸,我整个脸都烫,明明,如果说一定要说变态的话,是我才对吧,是我先喜欢她的。我就不知道说什么,我就不敢看她,完全不敢看。」
「但是我一直拉着她的手,特别怕她因为这件事情觉得自己不好啊什么之类的。」
「过了一会儿,她问我,我现在都还记得她的语气,好像就什么事也没有一样,她问我,『你喜欢张国荣吗?』」
「我说,『我喜欢』。」
「她说,『我也喜欢』。」
我把杯碟垂直立起来,贴在杯壁一侧,让上面的液体和碎末顺着杯沿缓慢滑落,这是占卜的最后一部分,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部分,流逝掉的咖啡使得杯碟里形成新的形状,这个形状代表的,是被占卜者的心。我喜欢观看每个人的心,它们是如此奇异。
门铃响了,「燕姐你帮我开一下门吧。」圆形的杯碟里,图景已经完全显出,我放回桌面上,然后打开书房门走出去,是Amy。「燕姐。」Amy略有些吃惊地看着我,「豆蔻在的吧。」
豆蔻拄着单拐走了出来,靠着墙壁对我说,「我叫她来的。」Amy走进来,举起手里的塑料袋,「我去给你们热点吃的。」Amy走进厨房,我和豆蔻在客厅坐下来,她说,「Amy和她那个伴侣,在一起都八九年了。」豆蔻用手撑着脑袋,好像这是道数学题。「嗯。」我说。
我认识Amy,是在豆蔻出去宣讲不在家的那段时间。那天我看见炽林带一个女人回家,这个小区里的华人本来也没有几个,再加上炽林的身型高大,齐整的黑发往后梳,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同时看见的,还有一个把自己的臂膀搭在炽林肩膀上的女人,那个女人就是Amy。当晚我就去敲了豆蔻家的门,想着豆蔻刚走他就搞这一出,结果炽林大方地把门打开,问我说,「燕姐,要不要一起进来喝一杯?」
这件事,其实是豆蔻不知道的。她不在家的时候,整个屋子居然流露出了一种别样的亲切,我坐在他们家客厅的沙发上,炽林向我介绍Amy,他说,「她也是那个什么……女gay。」炽林说这个词的时候,特别真诚地不好意思,就好像是长大之后第一次看见妈妈乳房的男孩。「女gay?我真的服了你们这些直男了。」Amy说。就这样,在豆蔻不在的晚上,我和这两个年轻人干了一杯又一杯。炽林说,一个月之前,有个女人打来电话,要他和豆蔻离婚,他被搞得一头雾水,但那个女人讲了关于豆蔻和她的所有事情。这个女人,就是周笑笑。然后,炽林想到了Amy。
Amy是炽林公司土耳其分部的同事,她和她爱人在一起很久了,那天晚上Amy给我看了她和她爱人的照片,两个人都是利落的短发,不分彼此地抱在一起,她们的无名指上,戴着同款的银灰色的戒指。
「可是,我觉得豆蔻不是这样的。」我对他们两个说,不去想这句话是否会冒犯到谁。炽林不想面对豆蔻,但他出差那几天,让Amy帮他去和豆蔻聊一聊。也在那个夜晚,Amy把豆蔻当时说的话讲给我们听。豆蔻说,「我想要和笑笑一直这样,可是也就是维持现在这种状态,你明白吗?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跟她结婚,像你们一样,宣告关系。如果一定要说是在一起的话,那我们早就分手了,我们很短暂地在一起,后来上大学之后,我们就分开了,那个时候,就分手了。」
「可是我们根本离不开对方,我知道我离不开笑笑,笑笑也离不开我。她结婚的时候,我没有去,我结婚的时候,她也没有来,我们都不提这些事情,我觉得我们的感情,是在这些事之外的。她就是我的一个秘密,大家都有秘密,我带着这个秘密和男人结婚,我也喜欢炽林,我想要生小孩,我想要一个这种家庭。」
「Amy,我真的和你们不是一样的人,我做不到,我真的是个自私的人。但是那么多年都过来了,我以为,我和笑笑是有默契的,可是为什么她现在就不听话了?……其实我不想知道为什么,我也不敢知道。她说她现在过得不幸福,我说你有我啊,她说她不想这样了,她要好好地和我在一起。」豆蔻的眼眶红了又冷掉,「怎么样才叫『好好在一起』啊……可是,她说那我们就再也不要联系之后,我想她想得发疯,我一边想着她,一边就从滑翔伞里面掉下来了。」
「就像以前那样难道不好吗……」豆蔻说。
「该出发了。」Amy说,餐桌上的菜没怎么动,完好地趴在盘子里。我走进书房穿衣服,还是忍不住拿起杯碟看。豆蔻在门口说,「回来继续聊吧。」我向她点头,但是我知道,我们大概不会再有时间完成这次的占卜了,我们要去机场接笑笑了。她来了,今天晚上,抵达安卡拉。笑笑打给豆蔻的最后一个电话,告诉她,「我们最后见一面,说清楚。」可是谁都知道,所有的关系里,最可怕的三个字,就是「说清楚」。门在这个时候被打开,炽林站在门外,脸灰着,他说,「我来开车吧。」豆蔻不知所措地看向我,我用眼睛告诉她,没关系,就这样吧。
炽林开着车,Amy坐在副驾,我和豆蔻坐在后座。可能是因为寂静太过庞大了,压得我们忍不住要说些话,Amy开口问我,「燕姐,你来土耳其多少年了啊?」我想了想,「快十年了吧。」我知道,此刻,只有靠我们两个局外人来发出点声音比较恰当。「你喜欢土耳其吗?」Amy又问,没等我回答,她便说,「我挺喜欢的,因为其实它跟中国很像。」
我看着窗外,想着豆蔻的占卜,最后的杯碟,她的心的形状,急驶的高速公路上,那些图案一个个出现在我眼前:蹲在巷口嗑瓜子的老人们,两个放风筝的小女孩,一朵温柔的莲花……好普通的图案啊,普通得就好像豆蔻说「谁都有秘密啊」,可是,仍旧有一个不普通的地方。
杯碟最高远的地方,有一道光,笼罩着一切,但我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那道光,到底来自太阳,还是月亮。
我转头看豆蔻,她也在看着我,于是我伸出手,握住了她。
本文为人物系列课程笛安学员优秀作业。
导师点评
叙述的节奏有些欠缺,从头至尾比较单一,若能张弛有度会更好。但是小说里对人物的情感写得很好。流露出一种非常特别的坦白。至少打动了我。
——笛安
两个月前,我们联合了双雪涛、笛安、郝景芳三位优秀青年小说家打造了写作课——《像小说家一样写作》,90天的精心打磨,3位小说家首度系统公开的36节写作课程,《像小说家一样写作》会让你了解小说究竟是什么,如何去搭建小说的世界,如何赋予人物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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