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中国供图
三月的江南,雨总不歇,像是多情的天地,有流不干的眼泪。
烟柳画舫,花灯流水,苏州不缺富贵闲人,咿咿呀呀的伶人做伴,旁遭亦有小厮抱着瓜果茶点,吟点柳词,唱点昆曲,就把日子打发了。只是江南的雨太长,姑苏尤其,但凡文人墨客游历苏杭,如若不作点好诗文,便是浪费了这雨。
江南青,青得雨也似染了色,故谓之“青雨”。
阵阵青雨,如同丝线,把天地织在了一起,那么缠绵。烟雨微茫,远山似一条青黛,小舟上少女的油纸伞撑开,挡得住细雨如箭,却挡不住江南三月。那年,姑苏巨贾苏家的独女玉荷年方二八,正是青春,一颦一笑楚楚动人,养在深闺,已引得五陵年少慕名而争。
苏家小姐在船头坐着,手里把着纸伞,未出阁的少女常年禁足闺中,一遇潋滟山水,便忘乎所以。坐在船阁中的,是一名同样年轻的画师,白面纤弱,手指如竹,正忘然地为少女造画,他的眼中,爱意如同湖水荡漾。
苏小姐并不很关心造画的事情,少女的天性让她放肆地享受着难得的户外时光,扑闪着小鹿般的眼眸张望四周,伸出如玉琢的手,想抓住这漫天的雨。画师全神贯注地画着,点点飞雨偶尔造访,笔墨未干,漾开几朵墨花。
“画郎,你说这青雨每逢春归就下,到底是为何?”天真的少女笑着,画师画得入迷,但听见问话,便认真答道:“母亲说,雨为世人思念之泪。”然后低下了头。苏玉荷笑笑说:“泪水怎个流不干?我倒觉得是老天出汗。”
“画得如何了?”苏玉荷摇着伞问道,画师心焦了起来,因为是为心爱之人造像,他慢得要紧,画了不过半身,可船已靠岸。
“画得真好,只是未完。”苏玉荷看着画一笑。
岸边,腾跃上船了几个家仆,领头的一把推搡开了年轻的画师,呵斥道:“江家小厮,又是你这登徒子,竟敢拐走我家小姐?我看你是找打。”
苏家的人今日闺阁寻不见小姐,便四处寻觅,方在这石湖岸边找到小舟。“来啊,小的们,给他一顿好打,看这厮还敢不敢招惹我家小姐!”苏家的家丁一拥而上,画师不做抵挡,只死死护着那未完的残画。
“够了!我同你们回去便是,休要伤人!”苏玉荷急切地挑着眉,她是个被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宠得顽劣的女孩,向来由着性子。苏家的人罢了手,带着他们的小姐扬长而去,画师顾不着遍体的伤痛,只是呆呆望着手中的残画。雨仍然下着,打在纸上,点点滴滴。
画师叫江梅臣,世居苏州卖画为生,偶尔为官人富贾造画,大部分时日,只是博取路人几文薄钱,胡乱贫寒着。到了江父那代,已经沦为了破落寒门。然而,从闹市几片屋瓦弄顶的江家,抬头一看便是琉璃红砖的苏府,苏玉荷天生丽质,江梅臣自小便为她深深着迷。
玉荷豆蔻出芽那年,江父与数名画家一同被聘入苏府造画,梅臣也随着进府,正是十三四岁的那次初见,惊鸿一般,难以忘怀。苏玉荷长到了十六岁,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苏父再次全城聘画师来为女儿造像,结果苏玉荷不愿露笑,而那时,子承父业的江梅臣也受聘入了苏府,只有当他露面时,苏玉荷才莞尔一笑。
苏府的人看出了端倪,纷纷议论,“可了不得了”“这破落画师摄了小姐的心魄”……如此种种。江梅臣被逐了出去,然而任性的玉荷,却偷偷出了苏府,才有了小舟上的一幕。
苏玉荷十六岁时乃崇祯三年,尽管北方流民遍地、贼寇横行,但鱼米之乡的江南仍然莺歌燕舞,市井之间处处太平。回府的路上,玉荷一言不发,她说不清自己对那个年轻画师的感情,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姓。于她,他只是个府外街口的穷画师。
可十三岁那年初见,她望了那少年一眼。
她已经被许配给了苏州一个姓白的望族子弟,那是一个她从未谋面的人。她决意再见江画郎一面,不然茶饭不思。在城东一处戏坊,江梅臣再次见到了苏小姐,玉荷有些故作刁蛮地说:“江画郎,我可是出了大价钱要你为我造像,画还未竟,岂敢失约?”说着,她摸出几锭金银,掷在了地上。江梅臣特意带了一支蝴蝶簪,那是攒了两年才买下的首饰,本欲送于苏小姐,然而光是她掷若无物的金银,就够买下数只。
苏小姐也隐隐看见了,好奇地摆着他的手,但为梅臣死死掩住。
她通身的钿头玉翠和锦绣玉罗,哪样不比那支簪子值钱?他自出生,便是寒苦,他的母亲就是无钱医治而亡,病逝的那一夜,父亲在药铺外跪了一宿,只为了赊药。江梅臣像被什么戳痛了,他把蝴蝶簪掩进了袖口,有些愠然地说:“苏家小姐,江某技拙,恐难胜任,请另寻高明。”
语罢,他出了街市,雨依旧下着,行人匆匆,江梅臣脸上既像是雨,也像是泪。苏小姐倚着窗扉,有些怅然若失。
崇祯六年,天有不测,苏府因为捐官牵涉东林*争,被抄了家,苏父问斩于京师。一夜之间,偌大的府邸,珠玉零落、片瓦难存,苏家上下两百余口,净作了鸟兽散,苏小姐从万人宠爱的千金,落得个无家可归。白府眼见苏府垮台,便解除了婚约,苏玉荷只能寄于舅舅篱下,受尽冷眼。
玉荷二十三岁那年,舅舅经商为强人所害,狼心狗肺的舅母便要她卖入青楼为娼。玉荷夜夜以泪洗面,望着窗外的雨,回想起了十六岁那年。江梅臣知道这一切,却无能为力,他也只是个落魄到几近乞儿的画师,自身难存。
江梅臣在画舫青楼间为娼妓小厮作画,常为胭脂浸染画纸,怒而不能发作。但也就是在青楼,他认识了苏州盐商卢鱼的家丁,受了引荐入了卢府,卢鱼年近半百,是个爱画之人,尤欣赏江梅臣。热闹的卢府之上,只有梅臣格格不入,他不攀附权贵,也不寻花问柳,年纪轻轻就好像看破了红尘。
江梅臣想到了唯一能救苏玉荷的办法,但是一想到便痛如刀割。
“苏小姐,那日一别,多有得罪。江某不才,仍愿为小姐完成未竟之像。”江梅臣花了十两银子,向苏玉荷的舅妈讨来了为玉荷造像的机会。苏小姐早已经是泪如雨下,那年光彩照人却无疾而终,如今时过境迁,也只有这幅画能勾起她一点回忆。
江梅臣画得很卖力,汗水濡湿衣袖而不动。经数年,他已是个中好手,尤工女子画像。这一次,他早就不是十六岁小舟上的那般青涩,这是一幅不可败笔的画作,他倾力所画,从晌午到了*昏。
画竟,江梅臣只是望着苏玉荷。窗外又下起了雨,雨点飘落在画上,没人注意到江梅臣的泪也落了上去。
“江画郎,你哭了?”苏玉荷问道。“是雨。”江梅臣扭过头去。
苏玉荷到底不知道,那天的画,是她与别人的定情之物。江梅臣以纱纸誊了一遍,另存了一幅,那幅很快就出现在了卢鱼手上。
“好画,真乃绝世!”卢鱼的眼睛放出了光,贪婪地抚摸着画。“此画非小某凭空而得,是托了画中女子之福,方成此画。”江梅臣强压着颤抖的声音。“如此说来,画中女子确有其人?”卢鱼紧紧抓住江梅臣的手,江梅臣点了点头,满眼的悲哀之后是一丝欣然。
“确有其人。”
没人知道二十三岁的苏玉荷为何突然得了盐商卢鱼的青睐,崇祯十年,她嫁入卢府为妾,免于青楼为妓的命运。卢鱼视之为正妻,大办筵席,苏小姐虽然无奈,但总归衣食无忧了。
婚礼那日,众人寻觅江梅臣来造像,却已寻不着人。江氏只托一个要好的小厮单独给了苏小姐一只蝴蝶簪,玉荷望着簪子,似乎明白了一切。后来卢鱼正妻死去,她也就成了正妻。
无人知晓江梅臣去了哪里,大家很快忘了这个年轻的画师。
转眼天下大乱,七年后,崇祯十七年,李自成破京师,崇祯帝自缢煤山。同年,清兵入关,明朝灭亡。
自从苏小姐嫁入卢府后,江梅臣便辗转去了南京,依旧卖画为生,凭着出色的技艺,也打出了名气,但始终不肯画女子像,引得金陵的达宦显贵都十分厌恶他,觉得他自视清高,于是江梅臣愈发穷困潦倒。
江记画铺,唯一的一幅女子像是一幅残画。
南明弘光元年,清兵的铁骑进了江南。苏州战乱,民不聊生。卢府迁到了金陵,路上盘缠吃紧,卖起了珠宝字画,许多江梅臣早年的手笔也自此流入金陵市井,特别是一幅女子像。当时金陵的画商一看,此画与江梅臣画风相仿,便以此为噱头,一时间,此画成了金陵士人心头之好。
转眼二十五年后,康熙九年。此时,苏玉荷为卢鱼生下的一子一女也已成家立业,卢府照常贩盐兴业,富甲一方。卢鱼逝世后,年过半百的玉荷便是卢府的主母,安享富贵。
她明白,这金陵城流传了多年的画像,是自己年轻的模样。而江梅臣,到底是在潦倒中撒手人寰了,他一生未娶,伴在身侧的只有画。
他死后,许多画都任人取走,惟一一幅残画不肯舍人。
坊间都知道卢府主母爱画,江记画铺的一个伙计认为江梅臣将此画多年随身,必是珍物,竟在江梅臣死后,没有依循残画陪葬的遗愿,而是盗走向卢府讨价。
苏玉荷望着这残画,心头耸动,泪眼朦胧,她认出了,这是她十六岁那年的样子,而当时为她作画的少年的模样,她却记不得了。
金陵也多雨,青雨丝丝飘落在斑驳残画中少女的脸上,墨痕漾开了,点点滴滴,如同泪迹。苏玉荷泪眼婆娑地望着,轻轻抚摸。众人都走了之后,她才细细观摩,于画的最底,望见了一行字:
青雨何为?青雨为泪。
“江画郎……”
她抬头,窗外仍然是阵阵细雨,像是多情的天地流着泪。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