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破浣溪沙·病起萧萧两鬓华》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
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
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
建炎三年(年)八月十八,赵明诚走完了他的一生。死去的人或者真能得到解脱,无奈活着的人还要苦苦挣扎。明诚逝去未久,易安便遭遇了“玉壶颁金”的诋毁。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易安辗转千万里,只为追赶那南逃的高宗,欲将金石古玩悉数献与朝廷。而到了她卜居会稽钟氏宅之时,昔年的文物已是所剩无几。谁曾料想,这卧榻之下的许多珍藏,又被邻人悉数盗走呢?
大概是在建炎三年的闰八月,易安独自料理毕明诚的后事。从明诚故去之日起,这许多日子里,生命犹如一张拉满的弓,由不得她喘息丝毫。而当一切终于尘埃落定,那许多种情感才洪水般袭来。对丈夫逝去的悲恸,对“玉壶颁金”的畏葸,对往昔岁月的追念,对未来路途的迷茫,当那许多种情感交杂在了一处,易安竟大病不起。
在《投内翰綦公崇礼启》中,她这样说道:“近因疾病,欲至膏肓,牛蚁不分,灰钉已具。”病中的易安写下了一首《春残》:“春残何事苦思乡,病里梳头恨发长。梁燕语多终日在,蔷薇风细一帘香。”易安的心境,大概终归是凄苦和彷徨。
而此时,正当易安缠绵病榻之际,出现了一个“驵侩之下才”,他便是易安的第二任丈夫张汝舟。早在易安寓居安徽池阳之时,那张汝舟便觊觎着赵家的许多金石古玩。易安病中,他极尽照料之能事,但当易安的病情稍为好转,他便显露出了本来的模样。
他辱骂她、殴打她,他的目的大概只有一个,便是让她交出那许多金石文物。心碎了,她本就知道,在这苍茫的人世间,不会再有一个人真心待她,只是病中的凄苦夺走了她的理智,她最终还是抵不住寂寞的折磨。
只是易安从不是等闲女子,大约三个月后,她便告发张汝舟谎报参加科举考试的次数以骗取官职的罪行,张汝舟最终被量刑定罪。但依照当时的律令,告发亲人,同样需要服刑两三年。易安不是不知,只是就算赔上这两三年的时光,她也不想与他再生瓜葛。那是她犯下的错,注定要付出许多代价。
易安入狱九日,便得到了昔日赵明诚的姑表兄弟綦崇礼的搭救,免受了许多牢狱之苦。时人对易安有诸多讥讽之词,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说:“易安再适张汝舟,未几反目。”王灼在《碧鸡漫志》中也有这般言语:“再嫁某氏,讼而离之,晚节流荡无归。”
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更是直言道:“晚岁颇失节。”昔日那许多亲友,竟也看不懂易安的真心。他们的责备、冷对,易安看在眼里,却再不放在心上,只因毫无意义。这一生,只要懂得的人真正懂得便好。她早已年华渐老,哪里有那许多心思去曲意逢迎。
翻尽了易安的所有作品,都不曾看见那张汝舟的身影。他不过是她生命中一个并不美丽的错误,多说无益。她会怨恨他吗?不,她会忘记他,只因从来不曾真正在意。这首《摊破浣溪沙》应是作于此次大病初愈之时,或许正因了众亲友的回避,竟显出一种莫名的萧索。但就算世人对她只剩下无尽的责备,她还是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从来她只听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病榻缠绵得久了,鬓间已有了萧萧白发。罗隐曾在一首名为《新月》的小诗中说:“禁鼓初闻第一敲,卧看新月出林梢。”此时的易安却没有这般心境,她不过是病中没有那许多力气罢了。虽没有那般幸运,得以看到“新月出林梢”,但卧看那天际的一弯残月,竟也有着别样的怀抱。
“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豆蔻连梢”一语出自张良臣的《西江月》:“蛮江豆蔻影连梢。”关于“熟水”的记载,见于陈元靓的《事林广记》:“夏月凡造熟水,先倾百盏滚汤在瓶器内,然后将所用之物投入。密封瓶口,则香倍矣。”《百草正义》则说:“白豆蔻气味皆极浓厚,咀嚼久之,又有一种清澈冷冽之气,隐隐然沁入心脾。则先升后降,所以又能下气。”
缠绵病榻之时,自然短不了服用那许多药材,嘴里尽是微苦的味道,哪里还有那分茶的雅兴。“分茶”最是高雅的游戏,杨万里在一首名为《澹庵坐上观显上人分茶》的诗中说道:“分茶何似煎茶好,煎茶不似分茶巧。”而此时的易安,哪里有这样的情怀。又或者,竟是那亲友始终不能理解她的隐衷与苦楚,始终不曾把她理睬,茶虽好,又分与何人呢?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缠绵病榻,闲翻诗书,却也有着别一种滋味。人们素来不喜雨天,仿佛总与那离愁相连,却不知,雨后的世界倒别有一番清明,一如此刻那门前的风景。
“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木犀花”是桂花的学名,记得许多年前,易安曾写过一篇《鹧鸪天》,其中便有“自是花中第一枝”的句子,所吟咏的自然是这桂花无疑。酝藉出自《汉书·薛广德传》:“广德为人,温雅有酝藉。”
易安曾在一首《玉楼春》中吟咏梅花道:“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而这桂花也有这样的风韵吗,也有那温柔儒雅的气息吗?对花,易安从来不吝惜那溢美之词,只因她爱花爱得深切,只因说花也正是说她自己。易安何曾不是这乱世中飘零的花朵,我们只是不忍见她经风历雨。
风雨中,她挨过了多少孤独与凄苦,而今只是欣赏着自己的孤独。她终于看破,终于明了,他们只是存在于不同的时空中,虽然相见无缘,纵使会面无期,也终究难以割舍相思的情怀。这一生,他们终究不曾错付,而那就是至大的欣喜。原来,看破了这一生,便可以活得从容潇洒。只是,待到将那一生都看破,还剩下滋味几何?
作者抓住大病渐愈这一生活片断,从身心感受运笔,无论写病中生活细事,还是写病中所见景物,不受物所束,不为病所苦,无不流露出女词人病中清静闲适的心情;而身卧病床,鬓发斑白,卧看残月,煎药忌茶,又无不蕴含着病中孤苦哀愁的心境。此词笔致淡雅,情调直切,意境清朗,含蕴耐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