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亦无事别后常思君(三题)
刘佰洋
(一)常常想起那个大西北的汉子刘培军。
刘培军是一位出生在大西北的画家,去年在格尔木相识。看他的名字不太像艺术家。看他的相貌,浓眉大眼大背头,一米八二大块头,倒更像个军营出身的壮汉。但他出生在格尔木,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大画家。他是北师大的硕士生导师,是中国文化部专家库的专家,他的作品被法国卢浮宫艺术馆收藏。虽然他的名牌不少,但我自以为见的多,仍然想起江湖名士沿街叫卖之流。酒至微醺,花至半开,风之半吹,他忽然说的一句话,让我浑身一个冷颤,一个震撼,一个醍醐灌顶。让我至今记忆犹新,至今余音渺渺,至今对他刮目相看。也因了这一句话,他又兼了海南大学的教授,海南琼台画院的院长,而且乐此不疲,大部分时间住在海南。
刘培军从小崇拜的英雄,就是红色娘子军。西安美术学院毕业后他就开始画娘子军,一画20年。年他的作品《血色青春一一共和国记忆》入选第十二届全国美展,这也使他成为中国美术界画红色娘子军水平最高的人之一。
刘培军说他踏上海南岛的第一天起,就开始遍寻至今仍健在的红色娘子军战士。当年飒爽英姿,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女战士,今天早已变成白发苍苍的耋耄老人,而且大多言语不清,行动不便。但她们的激情不减当年。有的老人,甚至至今不要政府一分钱的补助,但一说起当年的战斗,她们便个个神采飞扬,情绪高昂,嘴里甚至能模仿出当年“嗒嗒嗒嗒嗒”的射击声。刘培军被感动着,被激荡着,被鼓舞着。他搂抱着那些令人敬仰的老人家们多次落泪,而最让他心潮澎湃,最让他迫不及待地拿起笔,用美术的形式把老人家们的丰功伟绩记载下来的强大动力,却是他说出来的那句话,虽然有些残酷,有些悲凉,但确实是事实。他多次说:
“她们的手正在失去温度”。
好一个刘培军啊,你是真正的人民艺术家!你的感情是那样的丰富,细腻,你的感觉又是那样的精准,另类,独特!有这样的对娘子军的热爱,对伟大的娘子军战士的敬仰,你的画作怎能不载入史册?怎能不红遍江河大地,怎能不被全世界爱好和平爱好生活的人们所珍藏!
刘培军说:“她们都九十多岁啦。她们的手越来越小,越来越瘦,她们的手无一例外正在失去温度,她们的手开始变得越来越凉。我今天看到的老人家们,也许明年明天就不在了。”刘培军眼眶发红:“作为新中国的画家,我唯有只争朝夕,尽量多尽量多的把他们采访到,尽量多尽量多的把它们画下来,这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歌颂,最好的怀念,最好的回报。”
刘培军的心灵受到洗涤,境界万倾澄碧,天地间一股英雄气在心中荡漾。他激情迸发,灵感骤生,创作了上百幅的红色娘子军的画作,屡次入围全国美展。海南省为此专门成立琼台美术学院聘请他当院长,而他的家乡青海格尔木也专门成立了刘培军工作室,邀请他常回家看看,给家乡的艺术家们讲红色娘子军的故事,为家乡的文艺事业的发展添砖加瓦。
那天晚上,昆仑山下,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从不善饮酒的我硬扯住刘培军的手,强行灌进去他三大杯!又开始和他天高地阔般对饮高歌: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今有刘培军,艺术为人民。向前进向前进向前进……
(二)常常想起那只孤独的飞翔的白天鹅。
去年的11月,有幸陪中国文联主席铁凝在天鹅湖看白天鹅。出于对家乡的热爱和宣传,我正在大肆渲染白天鹅的圣洁爱情,说他们无论何时何地,总是成双配对的出现,甚至当一方夭折时,另一方不吃不喝直至跟随而去,直叫人生死相随时,有人用手向天空一指:“瞧,那儿只有一只白天鹅在飞。”
我朝天空望去,果然只有一只孤零零的白天鹅在飞。我一次次环顾天空的四周,一次次的定睛细看,一次次感到失望。我也是第一次发现单飞的白天鹅。真是墨菲定律在作怪。怕什么事,偏发生什么事。铁凝主席抬头仰望了一会天空的那只白天鹅,便开始看碧波万顷的黄河,惊喜的问,黄河的水怎么会那么的清澈。
我不甘心地继续朝天空中望去。仍然只有一只白天鹅在飞,仍然是那只孤零零的白天鹅在忧伤的鸣叫。为什么是一只白天鹅在飞呢?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呢?真的是问世间情为何物了吗?真的是土奥涅拉河上最后歌唱的白天鹅吗?
我们就要走下天鹅湖的堤坝了,就要离开天鹅湖了,我再次朝天空中望去,奇迹发生了:那只即将北去的白天鹅开始在空中兜圈儿了,而在南边的天空,一只白天鹅悄然出现,我想他们要是一对儿就好了。刚开始这么想,我就发现两只白天鹅互相发现了对方,向对方飞去。我听见南边的白天鹅鸣叫了,鸣叫的是那么的着急,我也听见北边的白天鹅鸣叫了,鸣叫的是那么的娇羞。南边的白天鹅迅捷的向北边飞,北边的白天鹅不再兜圈子了,似乎在空中停顿了一下,也开始迅捷的向南边飞。我欣喜的叫起来:“快看快看!”大家便都朝天空中我手指的方向望去,辽阔的天空,两次性急的白天鹅越飞越近,险些在我们的头顶上空撞在一起。他们都相互紧急避闪了一下,然后节奏慢了下来。它们的翅膀平伸不再动,任风儿把它们托上托下,托左托右。在天空中开始表演起优美的双人舞,不,应该是双鸟舞。然后他们开始在空中画同心圆,同心圆越画越小,几乎合二为一时又呼地分开,又呼的相连,曼妙身姿,似梦似幻。
更奇特的是,他们的鸣叫声也发生了改变,长笛变成了短号,二黄变成了西皮,慢腔变成了快板,低沉变成了嘹亮。他们上下翻飞惬意起舞,好像是不枉我们在地面上等一回,不枉替他们劳心费神了一回,然后他们相携相跟,向天鹅湖西边的密林从中飞去。
大自然太奇妙了,天籁之音与我们人类的音乐竟如此的无师自通,难怪我们同住地球村,我们是命运的共同体。起初那只孤零零的白天鹅的鸣叫怎么听都像阿炳的《二泉映月》,而品味着两只白天鹅相遇上下翻飞的鸣叫,怎么听着都像贝多芬的《欢乐进行曲》。不知怎的我又想到了一首爱情的歌词:“我和你的爱情就像水晶,没有负担甜蜜干净又透明…………”。
看着天空中一只白天鹅变成两只白天鹅的寻觅、相遇的小插曲,大家高兴起来,我的腰板也挺得越来越直。铁凝主席笑着说:这就对了,有时间了我还要来三门峡,还要来三门峡看看天空中飞翔的白天鹅。
(三)常常想起敬亭山的李白来。
踏进敬亭山的山口,便被站立在绿树丛中的李白给吸引了。这哪里是风流调荡,豪情万丈,震天撼地,千年老树作衣架,万里长江作浴盆的大个子李白呀。这分明是一个一无所有,沿街乞讨穷困潦倒的小李白呀。他满脸的忧郁,满目的沧桑,衣袖上竞然沾上了泥块也全然不顾,举着洒杯,仰望敬亭山,带着隐隐约约的一丝期待,踉跄着似乎要同我们一起上山。
满山的乌鸣,满谷的鲜花,满天的缤纷的云朵。敬亭山的绿,浓的几乎化不开。李白却偏偏要写“众鸟高飞尽”,不仅“高飞”,而且“尽”了,一只也看不到了。偏偏要写“孤云独去闲”,只有一片云彩,而且也要孤独地离去。这样的无鸟无云的荒岛一般死寂的山怎么会是敬亭山呢?而且李白还要“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呢?
伴着山路两边的新茶清香,伴着清澈雪白的溪流的淙淙吟响,我们到了山脚下的第二组雕塑跟前。走累了的李白瘫坐在案几旁,满眼的绝望,满眼的空洞,满眼的泪水。中问隔了很长的距离,间隔着莲花清池,雕塑的另一侧,工匠们用阴刻的手法把玉真公主雕刻在岩石里。她的眼里也蓄着泪水,樱唇微启,似乎也在寻觅、呼唤着李白。阴阳俩隔,怎一个悽惨了得。
这便引出了历史上李白的一段情爱公案
玉真公主是唐玄宗的妹妹,她对李白一见钟情。在她的力荐之下,“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李白,才得以进入长安当上翰林。后遭权贵进谗,李白又“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愤而离开长安。难能可贵的是,玉真公主的一片火热真情。为追随李白,她毅然抛弃了身边的荣华富贵,主动上书去掉“公主”称号,豆蔻年华入道为女冠,亦悄然追随李白而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李白仗剑云游四方,行踪不定。玉真公主,倾心追随,步步寻觅,步步芳心。李白到了安徽宣城敬亭山,本打算安心住上一段时间,却听得附近有个万家灯火十里桃花,便要去看个热闹!到了之后才知道这是好友汪伦的一场“诱骗”:哪里有什么万家灯火,只不过是一个姓万的老板在家门口开个酒店叫“万家灯火”,而“十里桃花”却是一个村庄的名字。但村庄旁边的富春江在此拐了一个大弯,形成了一泓碧潭,赠送给当地一个“桃花潭”。虽是虚构夸张,但李白仍为汪伦如此仰慕他的真情所感动,写下了另一个名篇《赠汪伦》:“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阔别数月再回敬亭山,李白才得知玉真公主追随他至此,久等不见又南下觅他,两人擦肩而过。李白悔恨不已,连连训斥自己,遂云游四方去寻找玉真公主。天地茫茫,久觅不见。玉真公主想李白必回敬亭山,便又回到宣城,却又得知李白云游四海去觅她。疲惫交加,相思成疾的玉真公主,望穿双眼,不见李白,一病不起,竟香消玉陨!真乃此生无缘,命中注定,来世相逢。冥冥之中似乎有感应,李白觉得玉真公主定又回敬亭山候他,便又星夜兼程往回赶,不想迟到一步竟成了阴阳两隔,真应了“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之谶。到了敬亭山,李白大喜大悲,大哭大痛,大彻大悟,方随笔写下了千古名篇《敬亭山》。
不到敬亭山竞不知敬亭山之真相。以前,我一直把它当成一首风景诗,一首孤独诗,一首观赏诗,一首惆怅诗,不想却是一首千古绝唱的爱情诗篇。以前一直把“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当成是两情欢愉、天人合一的庆贺之诗,喜庆之诗,是一种甜蜜的忧伤,幸福的惆怅,愉悦的孤独。不想却是诗人李白的心中之痛,心中之泪,心中之情,心中之爱,心中之悲啊。李白在敬亭山没有见到玉真公主。他在写《赠汪伦》时,是否脑中有玉真公主的影子呢?如果真见了,又该有怎样的一篇妙文出现呢?
看着眼中含泪的李白的塑像,看着莲池对面的隐身石中的玉真公主的塑像,我的眼眶呼地一热。他们虽阴阳两隔,但不见便是永远的思念,不见便是幸福的牵挂和惦念。惦着一个人,并被这个人惦着,心里便会有着落。对于双方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啊?人有如此铭心刻骨之牵挂,夫复何求焉!
感谢敬亭山,让我们看到了另一个李白,一个柔情似水的李白,一个照样不堪一击的李白,一个会流泪的李白,一个真正的烟火气的李白。
世界上永远没有既无鸟也无云的山,除非你心中失去了爱。但心中有山有你,便是永远的相识,永远的生机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