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宛若一株沉寂千年的睡莲,于时光深处悄然开放,寂然无息,清婉孤绝,她的才情千古卓绝,大约也是古往今来唯一可与李清照比肩的女词人。一卷《断肠集》,于百媚丛生处柔肠寸断,于繁华似锦中妖娆凄楚,于旖旎幽柔里落花满地……宋人评价她“清新婉丽,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岂泛泛者所能及?”一点也不为过。
她们,虽被封建礼法禁锢于深闺之中,却仍能以锦心绣口写就绝妙好词,通文坛秀丽阴柔之气,与须眉一比高低上下。
她,和李清照并称词坛双璧。她,就是容易被人遗忘的千古才女朱淑真。
一、身世扑朔迷离,少女情思寄诗词
《秋夜舟行宿前江》——朱淑真扁舟夜舶月明秋,水面鱼游趁闸流。更作娇痴儿女态,笑将竿竹掷丝钩。
豆蔻年华的女子于月华皎洁之秋扁舟夜泊,垂钓于碧波之上,巧笑倩兮,娇喘微微,没有一丝一毫的拘谨与忸怩,没有一点一滴的张皇与不安。一个集父母宠爱于一身,青春活泼、率真自然的少女形象跃然纸上。
大概,幸福的童年总是相似的。于那个时代而言,如若要培养出一个才女如果非书香门第,便也是富贵殷实之家。和李清照一样,想必朱淑真的家境也是相当富裕的。不同的是,她的人生没有李清照那么幸运,身边亦没有名人雅士簇拥提携,不比李清照身世显赫——父亲李格非是著名学者,丈夫赵明诚是金石学家,公公赵挺之官至宰相,家里往来皆是鸿儒巨擘。没有名人晕圈效应,这大概也是她身世不详的原因之一。
历来对朱淑真的生卒年代及生平事迹颇有争议。首先对于其家乡就有钱塘即今浙江杭州、海宁即今属浙江两种说法。其次是对其所处时代的争议。周颐的《蕙风词话》、魏仲恭的《断肠诗集序》中均提到朱淑真与魏夫人生世相合应为北宋人无疑,而又有学者根据朱淑真的《漩矶图记》作于绍定三年而认定其为南宋人。我们可以大致推测朱淑真的活动围是北宋后期到南宋前期。
总之,她应是江南女子无疑了。江南的山水,滋养了她的秀色;江南的风物,赋予了她灵气。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
田汝成的《西湖游览志余·香奁艳语》说她“幼警慧,善读书,工诗,风流蕴藉”,可知其自幼聪慧,才艺卓然。
浣溪沙·清明——朱淑真春巷夭桃吐绛英,春衣初试薄罗轻。风和烟暖燕巢成。小院湘帘闲不卷,曲房朱户闷长扃。恼人光景又清明。
游湖晚归——朱淑真恋恋西湖景,山头带夕阳。禽归翻竹露,落果响芹塘。叶倚风中静,鱼游水底凉。半亭明月色,荷气恼人香。
她早年所作诗词,洋溢着对大自然美景的欣赏与陶醉,对美好生活和甜蜜爱情的憧憬,少女天真浪漫情怀尽览无疑。
花样年华里的张望等待,闺阁岁月里的无拘无束,都在这一首首诗词里尽情释放、燃烧,暗香浮动。
生命是花,爱是蜜。和所有情窦初开的普通少女一样,朱淑真对爱情亦充满了强烈的渴望和美好的向往。她敏锐的心灵感受,高雅的文学濡染,使她对美好爱情的追求甚至更异于常人。
秋日偶成——朱淑真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他谁?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
窈窕淑女,于朱窗明镜前,精心挽起双髻,对镜贴花黄,纤手描娥眉,于寂寂闺阁岁月满心期待,满心欢喜,幻想未来能嫁给一个才貌双全、能诗善赋、赌书泼茶、琴瑟合鸣的如意郎君。
大概在那个少女们深锁于深闺的时代,这些女儿心事只能在心里偷偷地想一想,说出来都怕被人笑话,付诸笔端便有些惊世骇俗了。朱淑真却不一样,不仅把对未来伴侣的期待表达出来,更是写出了令时人瞠目结舌的《清平乐·夏日游湖》,词作中她不仅实现了这一夙愿,尽情享受着爱情的甜蜜,而且尺度更为大胆: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
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
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关于这首词所作的时间和背景,争议颇多,亦饱受非议。有说是她婚前和所爱之人的浪漫逸事,也有说是婚后和情人的不伦之举,所以她后来也被历代文人士大夫和封建卫道士们所诟病。
我宁愿相信,这是情窦初开的词人对于美好爱情的幻想。于那样一个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时代,特别是理学思潮影响颇浓的宋朝,“和衣睡倒人怀”无异于晴天霹雳式的叛逆,伤风败俗之举,对于一个待字闺阁的少女而言,至多是内心的叛逆吧。后世之人对她的口诛笔伐亦是有些刻薄。
比如那首作者备受争议的《元夕·生查子》: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当学者们认为是欧阳修的大作时,便觉得是文人雅士的风流韵事,千古传诵;当被认为是朱淑真所作时,就认为是有失妇德的行为,以致明人杨慎在《词品》中批评道:“朱淑真《元夕·生查子》云云,词则佳矣,岂良人家妇女所宜邪?”
于那个男尊女卑的封建时代,对男女的双重标准可见一斑。
所幸,我们今天的时代男女平等,写诗作赋亦不需要刻意压抑。就像席慕蓉亦写出了对于爱情细致和深刻的体验,在表述上与朱淑真也颇为相似:“就是在这样一个/美丽的时刻里/渴望你能拥我入怀”,“不要因为也许会改变/就不敢说出那句美丽誓言/不要因为也许会分离/就不敢求一次倾心的相遇”。
我们喜欢席慕蓉的诗作,更有理由欣赏朱淑真的诗词。
二、词坛双璧之一,刚柔相济的诗词美
清人陈廷焯在《词坛丛论》中说:朱淑真词,风致之佳,词情之妙,真不亚于易安。宋妇人能文者不少,易安为冠,次则朱淑真,次则魏夫人也。
李清照的词婉约柔美,而一句“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亦展现了她的豪迈之情。
深锁闺阁的女子,除了写些愁肠百转,千娇百媚的儿女情长之诗词,亦可以写出豪情万丈,针砭时弊的男子之志。
朱淑真的作品之所以被命名为《断肠集》,是魏仲恭在集录她的作品时撷取了出现频率较高的“断肠”二字为其命名,所以我们理所当然觉得她是一位弱不禁风,“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断肠女”。其实,统观其诗,虽有大量抒写个人宛转愁情的诗作,亦不乏针砭时弊、评点历史的豪迈篇什。既有女性特有的敏感、细腻,又有超越一般女子的豪放、劲直,诗作亦是刚柔相济,柔情与豪情并存。
春日亭上观鱼——朱淑真春暖长江水正清,洋洋得意漾波生。非无欲透龙门志,只待新雷震一声。
末两句化龙腾飞的理想抱负和对未来的乐观自信跃然纸上,可谓意志凌霄汉。在“夫受命于朝,妻受命于家”观念的禁锢下,未出阁的女子于红装绣楼中苦练女红,寂然度日;已经出嫁的女子在家相夫教子,侍奉家人,打理琐屑,泯然于众人。而朱淑真能唱出如此豪迈之歌,着实令人惊叹。
这种凌云之志,豪情满满的情怀洋溢在她的诗作里:“时来天地云雷兴,起作人间救旱霖”,“鸿鹄羽仪当养就,飞腾早晚看冲天”,“屡鼓莫嫌非作气,一飞当自卜冲天”等,都展示出一种博大的胸襟,昂扬的情怀。魏仲恭说她“出言吐句有奇男子之所不如”并非夸张之语。
她亦用敏锐的眼光与自己的见解,对历史、社会作出了深入思考,如“男儿忍辱志长存,出胯曾无怨一言”,对韩信能受胯下之辱以存大志的大丈夫气度表示高度赞赏;“功成名遂便归休,天道分明不与留”则对张良功成身退的行为及其淡泊名利的品格表示仰慕。《项羽二首·其二》“盖世英雄力拔山,岂知天意在西关。范增可用非能用,徒叹身亡顷刻间。”认为正是由于项羽不能信任与使用像范增那样的谋略之才,有勇无谋而导致四面楚歌、乌江自刎的惨败结局。
苦热闻农夫语有感——朱淑真日轮推火烧长空,正是六月三伏中。旱云万叠赤不雨,地裂河枯尘起风。农忧田亩死禾黍,车水救田无暂处。日长饥渴喉咙焦,汗血勤劳谁与语?播插耕耘功已足,尚愁秋晚无成熟。云霓不至空自忙,恨不抬头向天哭!寄语豪家轻薄儿,纶巾羽扇将何为?田中青稻半黄槁,安坐高堂知不知?
她还是关心民生,谱写悯农诗的高手。农民的辛酸苦辣,统治者的不劳而获,对农夫的无限同情皆跃然在她的笔下。一个深居闺阁的女子,能有这样体察民情,抨击事实的精神实属难能可贵。
这样的胸怀广阔,这样的才思纵横,这样的诗词华章,如若生在女子地位相对较高的盛唐,想必绝不会亚于上官婉儿。
三、纵然抱香枝上老,千古深情谁可解
爱情不是花荫下的甜言,不是桃花源中的蜜语,不是轻绵的眼泪,更不是死硬的强迫,爱情是建立在共同语言的基础上的。——莎士比亚
关于她的婚嫁,有的史书说她嫁为“市井民妻”,有的记载说她嫁于“文法小吏”,皆已无从考证。不过封建时代的婚姻非常讲究门当户对,既然也是受于父母之命,据此猜想她所嫁应该也并非市井小民。
舟行即事——朱淑真帆高风顺疾如飞,天阔波平远又低。山色水光随地改,共谁裁减入新诗?对景如何可遣怀,与谁江上共诗裁?日长景好题难尽,每自临风愧乏才。岁节将残恼闷怀,庭帷献寿阻传杯。此愁此恨谁人见?镇日愁肠自九回。
从这首表达怨恨与无奈的诗作看,她的丈夫大概是个胸无点墨,不通诗文的官吏,她终究没有嫁给自己想象中的“萧郎”。亦是没有李清照幸运,嫁给了与自己志趣相投、志同道合的赵明诚。
她在《秋怀》诗作里亦表示了对这桩婚姻的不满和愤慨: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不能两情相悦,亦不能诗歌酬唱,赌书泼茶,对于一个追求美好爱情的才女而言,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折磨和无人可诉的苦闷。
她的诗词,更多表达的是知音难觅,好梦难圆的伤感,纵然所遇非良人,纵然在情与理的冲突中煎熬,她对理想爱情的追求亦无怨无悔,她尊重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感受,爱得真诚,爱得美丽,也爱得痛苦。
她的诗词中对生活的伤感源于爱情的伤感,抑或说爱情的伤感成就了她生命的全部伤感。
元夜——朱淑真火烛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赏灯那得功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爱是信仰,爱是罂粟。
尤其于那些坚守信仰的温润女子而言,她们的爱会更加深刻,承载着太多的心甘情愿,太多的无所畏惧,甘愿为之赴汤蹈火,飞蛾扑火。
朱淑真更是典型。这也注定了她不能因着俗世的评价而委屈了自己的爱。
关于她的恋情,史书亦不能定论。有说法是她在婚前就有钟情之人,后来被迫分手。亦有说法是她婚后丈夫纳了小妾,她决然回到娘家,也有所喜欢的有情之人。
江城子——朱淑真斜风细雨作春寒,对尊前,忆前欢,曾把梨花寂寞泪阑干。芳草断烟南浦路,和泪别,看青山。昨宵结得梦因缘,水云间,悄无言,争奈醒来愁恨又依然!展转衾裯空懊恼,天易见,见伊难。
无论这些诗作,是写与有情之人,抑或仅仅是她对理想爱情的无限想象与憧憬,这种宁愿粉身碎骨也要坚守自己的爱情理想已足以让人感叹。纵然自己在爱火中化为灰烬,也要做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
黑格尔说:一般说来,对于优美高尚的女性,只有在爱情中才能揭开周围世界和她自己的内心世界。她才算在精神上脱胎。
对那个时代的大多数女子而占,爱情与婚姻的确是她们生活的全部希望,因为她们几乎被彻底剥夺了实现其社会价值的权力,她们只能在爱情的狭窄领域追求人生的自由和自我价值的实现。而朱淑真的全部愁苦亦来自对无爱婚姻的难以适应,对往昔(或是想象)短暂而美好爱情的眷恋。
这世间,有些女子只是为爱而生。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
宛若凄美绝世的独舞,于似水流年,瞬间灿烂,刹那熄灭,绝望悲戚。
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
尽管抱着倔强的态度与冰冷的现实对峙,却只能在自我编制的幻想和充满伤感的世界里黯然落幕。
尽管,满腹的才华在哀婉的浅吟低唱中流失,满心的热情在无奈的期盼中耗尽。
她,依然是那个芳华绝代,为爱而生的朱淑真,在历史的长河里灿烂无边,遗世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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