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文化里，连风都是有名字的，据季候分，叫四方风；据花信分，则为花信风。我觉得花信风里边最美的，是楝花风，有一种旧风尘的味道。
楝花就是苦楝花，别名苦苓、金铃子。我单位旧址所在的主办公楼前，便有一大树苦楝，每到暮春时节，花叶披拂，紫烟袅袅，好看极了。
落叶乔木逢秋冬落叶，这原是稀松平常的景象。唯有苦楝，人们尤其不喜欢它凋零枯萎。野史里有个故事，传说朱元璋说话极灵应，起义初期，有一次为逃避元兵追杀，他四处躲窜。有一日，好不容易捱到一棵苦楝树下打盹，然而当时冬寒料峭、枝果飘零，苦楝子不停地打在他的癞痢头上，痛得他直骂：“你这个坏心的东西，你会死过年。”传说从那以后，苦楝便受了朱元璋的诅咒，每当新岁交替之际，西风凋碧树，全株就呈现出枯死模样，果真应验了坏心的诅咒。
因此，在汉文化中，苦楝是作为一种不祥的象征而存在的，又兼果实味苦，于是被迫谐音“苦苓”，再谐音一番，可不就是“可怜”了么？
但是我喜欢苦楝，名字和花本身都美，而且差不多是我小时候最常见的一种树，记得每年春气初暖，其他的树，诸如榆槐杨柳早已由*转绿，苦楝才禁不住春风细雨的催促，懵懵懂懂地露出头来，之后，它的花期也温吞，往往要等百花盛放之后才开，一开就很惊艳，紫中间白的花，有一种怪怪的脂粉香，且花期还挺长，那时我就觉得，这种“反射弧”格外长的花，很特别。
而且我对它的金*色果实，更是记忆深刻，小小的椭圆，又叫“川楝子”，果肉极苦极苦，回想起来也是心惊胆颤，小时候有过许多偷吃野果的经历，诸如“棠棣果子”、“哑米饭”、“楂光”、“垒酒蒡蒡”等等，无不尝过。长大后得知苦楝花叶均有剧毒，只差没有吓出两身冷汗。
寻思着要落笔写苦楝花时，我正在看董桥先生的《董桥七十》，看他回忆自己的父亲：“父亲坐在书房里靠窗那堂软垫沙发上，两手捧着一盏新沏的铁观音，白烟袅袅，凄凄切切半蒙住他那张有风有霜的脸。沙发的蓝绒底子洒满翠绿竹叶，衬着窗外一丛幽篁，格外见出匠心，因是雨后*昏，院子那边的荷塘传来几声蛙鸣，书房反而更显寂静了……”
好看是好看的，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但细想起来，不读董先生已有好多年，很久以前看他的文字，还是豆蔻少女，只记得字里行间十足的英伦范儿，还有那种风花雪月的贵族生活，才知道一个人的命运，也可以那样圆满。再后来，疲于历世历人，就读得少了，是发现自己所遇见的生活，并没有他写的那样甜。虽然我承认，一个人一生都活得那样精致和优雅，需要非凡的心性。
就像我的一个旧友，当年，她在我们班上各方面条件算是最差的，矮小，不漂亮，家境更是清寒，每每都是靠助学金度日，但她整个人给我的感觉是神清气爽的，同学几年，她一直在班上稳居前三，我几乎没见过她抑郁焦躁的时候，唯一一次听她抱怨，是她说起她后母又犯傻了，这几年越来越疯癫，那时我才知道，她从小就被亲生母亲抛弃，跟着残疾的父亲相依为命，后来父亲娶了来村里乞讨且神智不清的后母，还生了一个弟弟。而她出生的那个小山村，数十年来她是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但饶是如此，她都顽强地从中走过来了，而且始终都不让自己散发出一点苦味儿。
毕业多年之后，我总是能在无数的痛苦时刻想起她。记得某年，有段时间，工作感情都不如意，我心烦意乱，到了阳朔，正逢漓江涨水，傍晚到西街上散步，雨后天开，蔷薇盛放，苦楝花开得无限繁密，一阵阵温热又浓郁的脂粉香钻进鼻孔。
我当时坐在江边，看着那几树苦楝，那样气质悲苦的树，竟然会开那样梦幻的花。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被治愈了。是的，永远不要让自己散发出哪怕一丁点的苦味，因为苦味一定会驱散那些想要靠近你的人以及你所热爱的东西。
然而如果不是那一次在阳朔看到那么大株的苦楝，我都忘了它还可以长那么大。在我出生的县城里，这种树我见得多，人们不仅观赏它的美，还懂得利用它的花，夏天暑热时，我常被蒸得满身瘙痒难耐，外婆就会取出灶头早已焙干的苦楝花，捣碎成细末末，再加点绿豆粉研匀，每天敷四五次，不出几天就会好。那时我家住在鹅羊池边上，那里早年也曾是繁华金水之地，因为临近资水，又靠码头，所以船运发达。只是等到我出生的时候，市中心已经迁走了，但鹅羊池边上那条老街，逢风日好时，有人在水畔调萧，吹小河流淌，空气里便满满当当都是陈年的韵味。上了百年的老街青石板，砖头缝缝里都能汩汩冒出生活气。
那时，我家所在的巷子口，也长着两棵高过屋顶的苦楝。花开满梢之时，或疏影横枝，或绿荫密蔽，或紫雾缭绕，每站在树下仰望，就能看到紫色的云霞在空中漂浮。在那个最孤独的童年里，当然也不知道它叫苦楝，只是每至春深路过花下，见嫩紫的小花藏在绿叶里，像一群刚破茧的小紫蝶。
然而一切消逝得措手不及，就在早几年，我再回鹅羊池的时候，发现巷子口那两株苦楝竟然已经不见了，不知道是被移栽了还是被砍伐了，弄得我一度伤感得不行，要知道，它们早已无声地带给了我某种早已潜入内心，却饱含深密的生命诗意，是我命途上得到的第一份珍贵礼物，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让我的童年枝繁叶茂。
我渐渐深信不疑，人生真的并不是直线而是弧线，当此生已无法再与那两株苦楝相逢，如今提笔记之，也未尝不是相遇方式的一种。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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