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子墨(11岁)配图
从周老师办公室出来,我不用回头也知道,她还在盯着我,背上的小汗毛凉飕飕地站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去教室拿书包,那些控制不住的连珠炮似的牢骚使我自己也大吃一惊,我对这个世界竟有那么多连我自己都不甚清楚的不满么?不知道老师又会怎么想我。
教室里空空荡荡,曹依依的座位也空荡荡的,地上落着一个黑色的笔帽,我趴在自己的座位上哭了一会儿,起身走到外面的便利店里。一难受我就想嗑瓜子,呸呸呸地往外吐,比对任何人倾诉都更爽。为了吃这个,我宁愿把午饭钱都省下来。
今天肯定是没吃瓜子才对周老师说了那么多的。我拿了一包阿明原味瓜子,小小的货架反面就是那种日用品,每次和李芳华来买文具都会看到,但是我们都会装着没看到,扫了一眼就赶紧离开。其实,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呢?我猛然扯了一包,一起扔到收银台上。
(1)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起养成了偷听的习惯。但当她这么指责我时,我气得声音都发抖了:“你跟爸爸说话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干嘛要把门关上呢?你要是当着我的面讲电话,不是就不存在这种事情啦?”
我知道我有些强词夺理,可并不是我要偷听,实在是她和爸爸通话的声音太大了,而且总是在讲我坏话——“今天她们班主任又找我啦!你女儿不得了,谈恋爱啦!”
天哪,谁谈恋爱了?!
“为了那个喜欢的男生,叫什么来着,和同桌争风吃醋呢!还说是我们从小不在她身边所以她没有家庭温暖!这丫头怎么这么坏,还拿小时候的事做借口,就好像她都记得一样!”
我觉得全身都燥热起来,她,太过分了!竟然这样说我!难道我不是跟着外婆孤零零地长大的吗?五六岁时,外婆去世了,她和爸爸在新疆打工,又把我丢给爷爷奶奶,我从小就没有属于自己的一个房间和一张小床,他们两个人过年的时候难得回来,说是带我出去玩,却是到无人处吵架,有一回还说了离婚什么的。唉,周老师呀,你怎么能这样告诉我妈呢!
我既没有跟曹依依谈恋爱,也没有跟李芳华争风吃醋,这些大人,用词可真够狠的!没错,曹依依是喜欢李芳华,可是李芳华并不想理他,这一点我是知道的。所以听他说谁要是能给他弄到李芳华的照片,他愿意出十块钱一张收购。我下午就把相机带到了学校,跟李芳华玩了一阵互拍。当然,我有意把她左脸上那颗大痣拍了出来,连同另外一张眼睛斜了的,到校门口的照相店洗了出来,交给了曹依依。我没有直接给,是趁课间操时悄悄夹在他的语文书里的,我不是为那十块钱才做这个事的,他应该明白。不过,希望他也不要因为我把李芳华拍丑了而怪我,那痣是她自己长的,再说她既然对曹依依没这个意思,曹依依就应该早点死心,好好把功课学好。
不知道是哪个多嘴的告了小状,现在班上周晓璐的眼线可真多。这不,还没有到放学呢,周老师就来敲我桌子了:“丁凌,你来一下办公室。”
我很怕她的眼睛,我们8年级8班全班同学没有不怕的。周老师的眼神像一把钩子,但又脉脉温情,勾得你又惭愧又委屈,能把平时藏在心里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心里话,连自己都没有想深想好的话都掏出来。据说她考了心理咨询师,是有证的。果然,她一上来,什么话也不说,就那么看着我,虽然她是坐着的,我是站着的,但一分钟还不到,我心里那些燃着的气焰,那些我是丁凌我怕谁的自我膨胀,就全熄了火。
她看了我一分钟,天长地久的一分钟,抖了抖手里的月考试卷,抽到我那张,我偷眼一瞄:91.5,属于正常发挥。她挥了一下:“丁凌,你这次的月考作文又写了全班第一,40分只扣了3分,你的抒情能力真是班上数一数二的,看得出来书看得很多,《红楼梦》都看了不止一遍了是吧?”她的语气里听不出一点臧否,天知道是在表扬我还是在试探我。
最近我确实非常喜欢古诗词什么的,这篇画满了红圈圈的作文里都是我的得意之句。她抑扬顿挫地念了几句,对我说:“回去修改一下投到校园文学社去吧。哎,李芳华看过《红楼梦》吗?”
“我不知道。”
“我看得出来,曹依依好像对她有点意思呢?你们是同桌,她会和你说说心里话的吧?”
“咳咳。”我控制不住地八卦起来了。
这番谈话到了最后,天色擦黑,我也算是把自己全交代出去了。我告诉周老师,我心里的想法真是很纯洁的,于是周老师就用二级心理咨询师和二十年做班主任的功力诱导我把这番纯洁说了出来,我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对曹依依是有那么点好感。“起因是有一次课间,我和妈妈吵了架,感到很难过,他是坐在我后面的,给我递了一张纸巾,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比说什么都好,我感到很温暖。至于李芳华,我知道她对曹依依是一点那种想法都没有的,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老师你不要批评他们。”
周老师没有再盘问这件事,而是问我为什么和妈妈吵架。
“她总是和我吵架。”
“是她和你吵,还是你和她吵?”
“是……我和她吵。”
“都是为什么呢?”
“我上了中学妈妈才从外地回来,爸爸还在新疆呢。她下班晚,不管是生活还是学习,都不大管我。我小时候不是她带大的,所以我觉得她不会做妈妈。我就觉得特别不幸福……”
夜风有点凉。小区里的桃花含着花苞,只不过多了一包瓜子和一包……那个书包就重得奇怪,我一到家,顾不上开灯,先摸黑把那包东西掏出来塞到枕头下面,想想又塞到被褥下面,它摸上去有点软,软得像没底一样。她还没有下班,我揭开电饭锅看看,想淘米的,想想又哐当一声盖上了。
(2)
事实上曹依依除了给我递过一张纸巾,其他什么表示都没有。我跟周老师的坦白,也很明白,没有任何暧昧之处,可为什么传到她耳朵里,就变成这样了呢?我正眼打量过曹依依,如果要将他作为男朋友,他真的不合格,眼睛有点大小,手指甲缝里好像也不太干净,成绩就更不要说了。我从没想跟他谈恋爱什么的,只想有机会回报他一张纸巾的情谊而已,并且不想让他知道,悄悄地,随风潜入夜地,这些古诗词的境界真好啊,唉。
我一直等待着恰当的机会。送照片这样的蠢事是再也不做了,恰逢他跟劳动委员为了一团废纸该谁捡吵起来,气得脸都发红了。那小子仗着是什么局长的儿子,成绩不好还忒骄横跋扈,捡个纸不过举手之劳嘛,干嘛对别人颐指气使的,没看见网上都在批官二代?第二天我就带了一勺子盐来,体育课时假装上厕所,溜进教室倒在了劳动委员的开水壶里。后来他喝了水连连怪叫喷吐的样子,把一教室的人逗得气也接不上来。曹依依喝着自己的水也笑喷了。我在旁边不动声色的,李芳华一边笑得擦眼泪,一边捶我:“丁凌你怎么不笑的怎么不笑的怎么熬得住的……”
这点小伎俩瞒不过周老师,很快就暴露了,她很诧异我这回是为了什么,看来她也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时候。我抵着不看她的眼睛,死也没有说真话,无从说起,也没有说的欲望。
回到家,妈妈居然下班了,一个盐罐子狠狠地掷在我的书桌上,洒出的盐末和乱七八糟的零食包装袋混在一起。消息还真灵通!我把头拗了过去,她叫我转过来,我偏不,她就哭了起来,指着桌上的康师傅绿茶、洽洽瓜子、菜园小饼开始发怒说,这些垃圾食品吃了会早熟,说我不体谅她工作辛苦,不替她分担家务,总惹麻烦,把家里弄得一塌糊涂,现在好了,还到学校去投毒……
一点盐而已,怎么就投毒了呢?她在开发区一家服装厂上班,每天到家比我还晚,等她弄好晚饭我肚子早饿扁了,所以总要买上一大堆零食边写作业边吃,这能怪我吗?我懒得和她啰嗦,稍微顶了两下嘴。她就立马打电话跟爸爸哭闹,怪他不回来管教我。我冷笑几声进了自己的房间,我知道她准备举起来擦眼睛的手会怪异地悬浮在空中,她的红肿的眼睛会盯住我的脊梁骨。但我不是青春期吗?她不是逢人就唠叨我在青春叛逆期吗?我就是这样的!
我也不是不体贴她,有一回试着先把饭做起来,结果弄夹生了,下面的又焦了,电饭锅有点难洗,她就一边擦清洁球一边唠叨我,那天弄到九点多才吃晚饭。我盯着碗里的死鱼眼睛发誓以后再也不帮她做家务了,哪怕饿死。
每次她打电话给爸爸或姑妈,起初我也不是故意要偷听的,后来就特别想知道她怎么在背后编排我。小说和电影里也常有这样的镜头,不过主人公往往在偷听之后,明白了父母对自己的一片苦心,然后感动得眼泪鼻涕,幡然悔悟。我不知道是我的境界太低了,还是像周老师说的——文学高于生活。她明知道我会偷听,却从没试着在背后说我一点点的好,只听见说我懒,做作业不专心,本子底下压着沧月的小说!切,她把《七夜雪》没收了去,不是自己看到半夜么?
(3)
我觉得我和她的关系,已经到了冰河时代。偶尔看着李芳华的妈妈来接她,两个人搂着肩走出校门的样子,我就忍不住有点颓丧。我的手心里空落落的,从小,它们就被牵在外婆、奶奶粗糙的大手里面,朝着一个没有妈妈的方向走去。现在长大了,妈妈也回到了我身边,为何还是这么空落呢?其实不止是她,很多的大人、媒体都将我这个年纪称为青春期、叛逆期,他们大约寄希望于这个年龄过去了就好了。是吗?窗外垂柳的枯枝,看不出一点返青的意思,它们是在沉睡,还是在死去?
写完作业已经很晚了,这回月考,我的物理只得了66分,她从没见过我考出这种分数,大呼小叫起来,其实班上有22个不及格!可是我懒得告诉她。她从来也没有正眼看过我的作业本,凭什么我总得拼命努力,让她那么省心呢?她已经省心了十几年了!她站在床头絮絮叨叨时,我把头埋在被窝里,自己的气息温暖地扑上来,有点陌生,有点像某一种花,涩涩的甜香。
前年她到一家少女内衣店给我买了几件胸衣,粉红底子上绣着淡*小花,虽然当时我觉得穿这个多此一举,可她不由分说。好吧!我其实偷偷观察过班上其它女生,蕾丝花边从衬衫或者T恤的领口露出一点点来,确实挺好看的。慢慢地穿这些胸衣变成一种习惯和必要,可它们却有点旧了。慢慢地,我还有了一个等待。我问过李芳华,她也在等。
能得空上网时,我偷偷搜索了很多这方面的知识,我要有备无患,想象着那一刻的到来,肯定会很慌张?不,我要镇定……还有,会痛吧?已经有了那个的女生,我在厕所里听到她们的谈话,说第一次来都是吓得哇哇乱叫,都是她们的妈妈帮着弄的。我啊,我对着墙壁做一个鬼脸,谅她也不关心,我也绝不会告诉她!
(4)
周末时姑妈和奶奶竟然来了,真是惊喜。这样再也不用每天只对着她墙壁一样的脸色了,而且放学回来,热乎乎的饭菜已经摆好在桌上——那可都是姑妈的功劳。看着姑妈小心呵护奶奶的样子,我对自己的暗暗高兴很惭愧,毕竟奶奶是生病了,来吃一段时间调理肠胃的中药,我住的这个小城里有个很有名气的老中医,奶奶是他的老病号了。
姑妈是个作家,她电脑一带,办公地点就转到我家了。不过我倒没怎么看见她开电脑,她整天站在厨房里,药罐里煎药,砂锅里熬汤。奶奶呢一会儿嫌家里药味重要开窗,一会儿又说姑妈开窗北风吹进来把她冻着了。我溜到药罐子前挺不服气地护着姑妈,小声说:“奶奶怎么这么对你呀!你还真好脾气!”姑妈说:“你奶奶发嗲呢!我是她女儿嘛!贴身小棉袄嘛!倒是你,跟你妈硬得像个盔甲呢!”她压低了声音:“你妈说你是个讨嫌鬼,总是听壁角。我倒是觉得,你这是喜欢她呢,从小在一起少嘛,现在也交流得少,所以妈妈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你都想知道,是不是?”
我讪讪一笑。她这么说可真奇怪,我也不知道是不是。
一味味中药安静地浮在罐子里。我看见漏了一小包,赶紧递过去。
“傻丫头,那是豆蔻,要后下的!”
“啊,豆蔻原来是这样的?都碎了,干干的,隔了袋子也闻不出什么味道,我还以为它是很美很美的呢。”
“嗯,有些美不大容易看出来的,而且豆蔻有好几种,‘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杜牧写到的和中医给奶奶吃的这种,都是‘温化’的白豆蔻,它的功效是缓和疼痛,也能将寒气挡在我们的身体外面。”
我陪姑妈在厨房里坐了一会儿,看着川穹、白牡丹皮、土茯苓、甘草一味味缓缓地沸腾,而灶台上还有一包豆蔻。药房在纸包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后下”,因为它芳香,所以要后下。豆蔻,在女孩子的生命里,它都是先来的。与其他植物配伍成药剂,却得后下。真是奇怪。
奶奶似乎睡着了,姑妈进去熄灯,屋子里有一个瞬间变得很安静。就在这安静里,忽然响起“咔哒”一声,那是铜的钥匙碰到铜的锁眼的声音,锯齿绞着,很生硬,但是一下、两下,转过来,门就开了。是她回来了,身上带着走了一段夜路的气息,有点冷,有点疲惫。我每天在她前面把门打开,但是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时候,似乎从来也没有在意过她开门进来的声音。电磁炉“滴滴滴”叫起来,啊,可以下豆蔻了。其实她回来就好了,为什么我那么计较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我轻轻一下撕开药袋,豆蔻,它的干花竟然一碰就碎。
忽然,毫无预兆地,一股暖流顺势而下,我软绵绵地站在厨房的地心里,大叫一声“妈妈”,就僵在那里动弹不得了。她飞快地扑过来,愣了两秒钟,嗔笑了起来。几分钟之后一切妥当,她泡了个热水袋递给我,就进了奶奶和姑妈的房间,我听到一阵模糊的低语。哼!大概又在说我了,不知道为什么,这回我却没有了偷听的欲望。隔着衣裳,热水袋的暖有点隐约,但是真的不那么疼了。窗子外面,桃花在暗夜里静静缤纷着,无声无息。好长一段时间,我什么也不想做,静静地听着自己身体深处,盛开,滴落,温暖,疼痛,一切都像浸透了画意的毛笔在一张宣纸上慢慢湮开……
豆蔻真美。
(刊发于年1月7日《南通日报》江海文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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