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烬落,屏上暗红蕉。
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
美人蕉一说是佛祖脚趾被恶魔所伤,鲜血化成;一说是虞姬自刎后,魂魄追随项羽,而化为美人蕉。其红艳之猛烈,因此震撼人心。但在中国古代文人的作品中,美人蕉毫无鲜血味道,其意蕴比较单纯,大致可概括为“植物中的美女”。
皇甫松所见之“屏上暗红蕉”,是在“兰烬落”导致光线不足的时候。红蕉是美人蕉的一个早期称呼。那时,它已经成为人们看重的风景植物,除了普遍栽种,形象还进入屏风等工艺品,做富贵人家的用具。皇甫松的身份背景很厉害,其父亲是工部侍郎,舅舅牛僧孺做过宰相。因此,他成了少数有机会一年四季都见到美人蕉“盛开”的人。
王维也有这个福分,因为他多才多艺,除了写诗,画一幅美人蕉亦轻而易举。不过,他给作品题名为《雪中芭蕉》,引起后人争论。但主流意见认为他画的就是岭南那边的美人蕉。越往南,美人蕉花期越长,甚至全年不断。另外,北方古人常常分不清芭蕉与美人蕉,这两者除了叶子相似之外,区别就大了。
唐代诗人无可在《送李使君赴琼州兼五州招讨使》中描绘:“猿鹤同枝宿,兰蕉夹道生。”“兰蕉”亦是美人蕉古称之一。无可亲眼见过海南那边美人蕉的繁荣。不过,有这种欣赏机会的古人也很少。据说“美人蕉”这个名字来源,与唐代诗人罗隐有关,是他第一次在诗中将芭蕉比喻为美女——
芭蕉叶叶扬瑶空,丹萼高攀映日红。
一似美人春睡起,绛唇翠袖舞东风。
就作者本人而言,还是称其为“芭蕉”;但读者认同“美人”“绛唇”的感觉,渐渐地,“美人蕉”在民间叫开了。同时,也算完成了“植物中的美女”之身份转变。
但后来的诗词中,直称“美人蕉”者似乎较少,通常它还是以“红蕉”之名亮相。陆游《杂咏》说“水沉香冷红蕉晚”;朱敦儒《桃源忆故人》说,“*菊红蕉庭院”;等等。是否因为三个字的名字用在诗词中不太方便,导致“红蕉”继续在这个层面流行呢?也许民间口头称呼更喜欢用“美人蕉”吧?
但美人蕉之名,终究是很“性感”的。到了明、清两代,关于它的诗词脂粉味越来越浓。明朝末年,有位叫张倩倩的美女诗人,因为老公常年在外,自己生活艰难,曾哀叹道——
春衫带绾缕金绡,昼永空闲碧玉箫。
情到寄将何处好?曲栏杆外折红蕉。
她三十四岁那年郁郁而终,实在可惜。其养女叶小鸾在她的教育下,亦是才华横溢,曾作诗哭悼:“十载恩难报,重泉哭不闻。年年春草色,肠断一孤坟。”但叶小鸾十七岁即香消玉殒。这些像美人蕉一样的女子,怎么都如此薄命呢?
自从南浦别,愁见丁香结。近来情转深,忆鸳衾。
几度将书托烟雁,泪盈襟。
泪盈襟,礼月求天,愿君知我心。
高中时代迷恋过戴望舒《雨巷》里那位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后来乱翻唐诗宋词,常常邂逅她们。原来,相似的人物与景象在千百年时空中,就没有真正改变过,包括“丁香结”。这是丁香花含苞未放的形态。
紫丁香与白丁香都很常见,每到季节,树头花团锦簇。我个人从未感觉它们“结着愁怨”,也许古人的心思比我细腻?现代社会生活也不允许我对名、利之外的事物表达愁怨。活得心累者,大抵有些共鸣吧?与陆游的愁苦相比,实在俗不可耐……
小轩愁入丁香结,幽径春生豆蔻梢。
若论此诗吟思苦,纵磨铁砚也成凹。
《小园春思》中,陆游不过是“此生诗病苦”(唐·司空图《即事九首》)。看来愁苦、愁怨也可以造就很美很高的生命境界,只是现代人用错了地方而已。未知这座小园是否是陆游的私产?反正他在其中住过一段日子。另一首《园中作》有道,“雨渍丁香结,春生豆蔻梢。良晨不把酒,新燕解相嘲”。丁香结被陆游反复吟咏,可见其爱怜得深。
当代女作家宗璞的书房窗前,有三棵白丁香。春日伏案能嗅到香气,她说觉得整个人都“轻灵”了。这份美感早在唐代陆龟蒙的《丁香》中就有表达——
江上悠悠人不问,十年云外醉中身。
殷勤解却丁香结,纵放繁枝散诞春。
作为自然之美,丁香的含苞或绽放,自有老天安排。丁香结本身亦是完全超脱的。但历代文人将其作为一种意象,相对固定在“愁怨”上。丁香若有知,或许真会为此愁怨呢!它将毫不客气地质问南唐中主李璟:“啥叫‘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摊破浣溪沙》)?”
帝王尚且“为赋新词强说愁”,何况芸芸众生?宋代李吕的《鹧鸪天·寄情》道,“一从恨满丁香结,几度春深豆蔻梢”;清代谭献《临江仙·和子珍》说,“芭蕉不展丁香结,匆匆过了春三”——这些男人的心思,咋都像那《雨巷》里结着愁怨的姑娘呢?面对丁香结,相对有点男人气的似不多,宋代刘翰算一个:“东风吹尽去年愁,解放丁香结。”(《好事近》)
有了历代文人的凝视,“丁香结”成为一个词牌名,并不意外。在其名下填写的句子,也大多免不了愁怨。周邦彦深受宋神宗赏识,曾在我居住的合肥担任过“教授”,一生尚算顺遂。即便这样的大文人,也借着《丁香结》悲叹:“登山临水,此恨自古,销磨不尽……”
拿现在的俗话说,丁香结算与愁怨杠上了。除了表现女人气息,用在男人之间的感情上也可以。原本是大宋臣子的蔡松年,宋*败后入金,然后官运亨通。他中年时代有个好友叫高子文,某日送别,蔡松年填《满江红》,下半阕说——
平生友,中年别。恨无际,那容发。萧闲便归去,此图清绝。花径酒垆身自在,都凭细解丁香结。尽世间、臧否事如云,何须说。
男人到了一定年纪,大多对世事人生有点失落、虚无感。如果他们真的能长久凝视丁香结,等待其缓缓地绽放与缓缓地死亡,或许最终能悟出点啥:所谓生命的愁怨、困苦、幸福、欢乐,何不视为一场花事?然后,解脱。
红窗寂寂无人语,暗淡梨花雨。
绣罗纹地粉新描,博山香炷旋抽条,睡魂销。
天涯一去无消息,终日长相忆。
教人相忆几时休?不堪枨触别离愁,泪还流。
梨花与杏花、桃花一样,生命短暂,只算得春季的开篇之作。当万花争艳之时,它已经落入历史。正因此,它令人内心产生一种急切的爱怜。如果拿女性相比,梨花对应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暗淡梨花雨”,则是这个小姑娘正步入十八岁,随时可能被一位男士采撷,就像一阵微风细雨,即可将其俘获。因此,梨花雨有一点美丽的伤愁。
宋代欧阳修说:“三月芳菲看欲暮,胭脂泪洒梨花雨。”(《渔家傲》)此中梨花的脂粉香气,或可遥相呼应唐代白居易的《长恨歌》,其中有句“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当然,后者是形容杨贵妃的,已不能用美丽的伤愁来看待。同样的脂粉香气,若体现在日常,则为美;而放在历史大转折处,就可能让人撕心裂肺了。后人对“梨”字渐渐有所忌讳,比如结婚时肯定不用它,不知是否与此暗中有点关联?
但梨花雨之美,是永恒的。伤愁只要波动在有限的范围里,它就是诗,甚至是爱情故事的通用基调。宋代张炎的《鹧鸪天》有道,“劳劳燕子人千里,落落梨花雨一枝”。说的既是梨花散落如雨,又是雨中梨花飘零,两种情态浑然一体。有一颗女人的心,在其中荡漾着思念之情。纯净的白色世界里,隐隐一点鲜艳的桃红。就是这种感觉。很多时候,爱情就该如此。过于热烈,或过于萧瑟,都缺乏长久的生命力,暗藏巨大缺憾。
其实,日本人面对樱花的心态,与此有共通处。“弹到离愁凄咽处,弦肠俱断梨花雨”,宋代诗人赵令畤作《蝶恋花》说。这显然是在悲叹生命短暂了。所谓“离愁”,在有限的生命历程中,早早地让人略微体验一回“死亡”的感觉。而日本人的樱花文化中,死亡气息正好占了一大部分。有趣的是,他们把这种带有哲学味的情感,大致定位在“美丽的伤愁”中,并不很消极,甚至暗含一种有残酷感的积极。
作为中国人,我更认同祖先们对梨花或梨花雨的审美。面对这种大自然的无意馈赠,并不因其存在时间短暂,而真的伤感——所有关于它的伤感或感伤,都是美,是诗,或是爱情,甚至是禅意。宋代高僧释智愚游历甚广,他作了很多首《颂古》,其一道——
弥漫万树梨花雨,冻玉堤边水欲流。
顷刻阳鸟升太白,那时浑不见踪由。
此中梨花雨大约是覆盖世界的雪花,似指落在人间的某种境界,带有暗示吧?当太阳升起时,雪花与梨花的生命,就显得很相似了,虽然短暂,却意义重大,价值无限。
因此,很多关于美、关于诗的伤感或感伤,是“必须”的,没有这种情绪,反倒是文化、哲学层面的一大损失。反过来说:梨花(雨)必须如昙花一现。若持续存在、跨越四季,反倒淡化了其价值和意义。“年年依旧梨花雨,粉泪空存”(宋·张良臣《采桑子》)——正是一年一度的美色艳景,才能与“粉泪”和谐共存。因为美人的泪水,亦不可贯穿其全部生命。很难想象梨花盛开后,如何面对大自然的萧瑟。就像美人迟暮之后,再不可拿梨花或梨花雨来嘲笑她。
/以上内容节选自张晓失《花间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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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失,真名张小石,旧笔名张小失。安徽肥西七〇后。著有《闲烹袁枚的鱼》、《诗经动物笔记》(1、2)等作品,小说《第一个被录取的人》入选人民教育出版社幼儿师范学校教材。热爱自驾游、蔬菜、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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