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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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2/5 0:11:00

别馆接莲池,谱来杨柳双声,古乐府翻新乐府;故乡忆梅事,听到鹧鸪一曲,燕王台作越王台。———摘自某戏台楹联

我老想跟谁说说我大姐金舜锦的故事,却又总是犹豫,毕竟这是个很陈旧、很一般、很平淡又很不值得一提的故事,让人觉得除了老生常谈的重复以外似并没有什么新意。现在之所以把这个引不起别人兴趣的话题贸然提起,我知道,我不道出,她的故事便永无人再知道,连她那划过夜空的刹那灿烂,也将随着岁月的流失逝于记忆的沉沉黑暗———她走得远了,太远了。

现今年长的老北京人当中,或许还有人能记得年夏末秋初的那次很轰动的名媛京剧义演,或许还记得演程派青衣的金舜锦,记得那个美妙动人的女子。彼时,金舜锦以其精湛的表演赢得了观众,当时报上登了她的大照片,电台请她去清唱,总之,她非常的有名,非常的红火,成为票友界一时的骄傲。而对金舜锦以后的情况知之者就甚少了,一代名票,有始无终,难免让人觉得缺憾,让人觉得不完美,不满足。出于手足之情,我有责任将她的结局道出,以给喜爱过她的人们一个完整。她无儿无女,没有后人,她有过短暂的辉煌,有过属于她自己的充实。她追求过,奋斗过,也失望过,倘若活在今天,她应该是一个造诣精深的艺术家,一个慈祥善良的老祖母。中国戏曲舞台上应该有她亮丽的一笔,金氏大家族里应该有她的一席之地。但是什么也没有。没有。动人的音律已经散尽,六合之内再无处寻觅,留给我们的只有空白。

她是我的亲姐姐,虽然我们非一母所生,虽然我们年龄的差距太大,大得我们在金家只是擦肩而过,但那血脉终究是连着的,拆也拆不开。在金家偶然的一次腾房过程中,我从厢房拾到了一本残旧的戏本,是一出老旧的《锁麟囊》。七哥舜铨说,这是大格格的东西,烧了吧,她在那边说不定还有用。我则有些舍不得,将这个发*的已被蠹虫侵蚀大半的戏本拿到窗前细看,发现里面不少地方都做了圈点记号,标了工尺。从那娟秀的一丝不苟的小楷可以推出这当是大格格的手迹,近六十年前的手迹。书上手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翻看中,一股清香飘来,说不清是来自窗外还是来自书中。抬头望,窗下几棵榆叶梅花瓣已经凋落,海棠的新绿已经泛起,蜜蜂的嗡嗡声中让人的心臆间荡起一股淡淡的思念。故乡忆梅事,古乐府翻新乐府,乐府翻开,那凄凉之曲娓娓溢出,红雨纷飞中袅袅婷婷走来了韶秀哀婉的金家大格格金舜锦。一段年深日久的远年故事。一曲落花带血的悠悠清歌。缓缓地,缓缓地在我面前展开了———

在说大格格之前应该先说说我们家。我们的祖先曾经跟着皇上打过江山,老先祖科尔哈赤是努尔哈赤的胞弟,他们的祖父觉昌安是宁古塔贝勒之一。年的时候,老贝勒和儿子,也就是努尔哈赤们的父亲死于兵火。我们的老先祖和他的哥哥努尔哈赤为报父祖之仇,起誓于五月,以“兵不满百,遗甲十三”攻打图伦城,兄弟俩与敌众艰苦卓绝一场血战,大获全胜,从此努尔哈赤开始了统一女真各部的大业。先祖与努尔哈赤一起,为争取刚哈部落,计杀诺密纳,收编萨尔浒,立下了汗马功劳,成为其兄的得力臂膀。年,在反击九部联*时,先祖为掩护其兄,右颊中箭,壮烈牺牲,时年三十一岁。先祖在世时,被赐封正白旗主和硕贝勒,参与*事,与其他七位旗主“共治国*”,这道“汗谕”,《满文老档》里至今仍有记载。顺治入关,我的祖先科尔果摧坚陷阵,直入中原,更是战功赫赫。康熙十四年,在平定三藩叛乱中,懋建功勋,被封为郡王,世袭罔替,一脉相承。到了我祖父时,尚有镇国公头衔,镂花金座红宝石的顶子,片金海龙绣蟒的朝服,威名显赫,难以言尽。彼时大清江山虽然已经风雨飘摇,国势倾颓,再难提得起来,但祖父的俸禄是一点儿也不少的,因为有公爵衔,岁俸银是八百八十两,米八百八十斛。当时朝廷正一品官员内阁大学士的岁银不过一百八十,米一百八十斛,与祖父相比竟低数倍。为了保障满洲宗室和八旗世爵的利益,看来皇家宗室与一般官员的差距之大,实在是难以服众了。我的父亲生于光绪十七年,祖父死时,父亲二十四岁,当时他正在国外留学,按满清例制,承袭爵位,代降一等,为镇国公。但溥仪小朝廷的册封已经没有任何权威了,在国外的父亲听到此信,连人也没回来。

辛亥革命以后,我们这个爱新觉罗的家族改姓金,因为家底殷实,父亲属社会名人,在*府又有职务,所以生活并未见怎样跌落。父亲一生娶过三房夫人,生养过十四个子女,十四个子女男女各半,取名以舜字排辈,以“钅”字部首赐名。比如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就是舜铻舜镈舜錤舜镗,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就是舜锦舜镅舜钰舜镡等等。父亲给我们取的名字太复杂,又拗口,家里人管儿子们一律呼之为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将女儿们唤作大格格二格格三格格,这样一来倒也很简单明了,好记又上口,而且轻易不会搞错,特别是对我那个稀里糊涂的父亲。因为母亲有三个,所以孩子们的生日并不像一般人家儿的孩子那样,相差一年,我们家的兄弟姐妹常常有相差三五个月甚至三两天的,说谁是谁的哥哥,也有可能他只比那个弟弟大几天。至于母亲们,我在这里不想多说,这是我在另一部书里的内容,她们跟我父亲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

我们管父亲的嫡妻叫额尼,其实两个字的发音一样,是nene,大概是满族话了。额尼姓瓜尔佳氏,她的父亲即我阿玛的老泰山,是朝廷责任内阁的成员之一,“掌参与密笏,朝夕论思,并审议决疑大*”,是个权势炙手可热的人物。那权势自然要传递到女儿身上,因此瓜尔佳氏母亲在金家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不苟言笑,派头很大,就是跟我父亲说话,她也有一副降贵纡尊的劲头。孩子们都怕她,不亲近她,包括她自己生的老大老五和大、三两位格格。二娘张氏是安徽桐城人,世家出身,文采极佳,规矩也不少,一个大家闺秀何以能做了父亲的妾,其中的隐情当然也很曲折。张氏母亲我小时见过,一年四季不出房门,脸色苍白肿胀,老是歪在炕上大口地喘气,老是咳嗽吐痰,老是说她要死了。上她的屋里去必须要给她请双安,逢到特定的日子还要磕头,而她特定的日子又特别多,包括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文人们的祭日,老太太都记着,自己尚顾不过命来还要惦记着别人,真难为了她。三娘陈氏是我的母亲,用我父亲的话说母亲是产于北京齐化门外的穷杂之地,是南营房的穷丫头。母亲的小家出身,注定了她的亲切与随和,注定了她的善良与善解人意,这正是大宅门里严重缺少的东西。我想父亲之所以娶母亲,大概是因了她的美貌,因了她的活泼、年轻,她比我的父亲整整小了二十二岁。也就是说,我母亲的年龄和父亲的大女儿金舜锦一样大,这在外人看来实在是件不太好办的事情,特别是我的姥姥,一直为母亲捏了一把汗。

好在大格格金舜锦并没有因年龄的相近而对母亲有所怠慢,当着人的面,她也将我的母亲叫做娘,礼数周到得让人说不出什么。背地里,她对我母亲是连正眼看也不看的,那种冷漠与不屑毫不掩饰地全挂在那张难得有笑模样的脸上。大格格长得并不难看,她有着旗人姑娘的清俊与修长,我们家至今还有不少她当年的照片,面庞清秀,身段苗条,凤目轻盈,龙准圆润,在金家的女孩子当中别有一番风韵。大格格是我父亲得到的第一个孩子,是金氏一门的长女,自然得到全家人的惯纵,加之满族人家里最重的是女孩儿,姑奶奶的权威高于一切,所以我这位大姐的性情就有些孤傲,有些不合群,在宗亲中是位没有人气的格格。跟怵她的母亲一样,大家也怵大格格,实话说,大格格也并没有跟谁怎么过不去,但大家不知怎的,就是怕。下人们说,金家大姑奶奶只要往院里一站,连正跑着的叭儿也吓得钻了沟眼,她那个势太压人,有点儿像西太后。

像西太后的大格格没有什么其他的喜好,就是爱唱戏。她的青衣真是唱得绝妙极了,只要我们家的子弟们在家演戏,压轴的从来都是大格格,别人上谁也压不住阵。亲戚们来家里,听不到大格格唱《锁麟囊》里“春秋亭”一段决不离开,这似乎已经成为惯例,足见大格格的唱功好。谁都知道,有事求大格格,十回有十回得碰钉子,惟独求她唱戏,十回有十回答应,从不推诿。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大格格才变得笑容可掬,平易近人,成为了她下面十几个兄弟姐妹的可亲的大姐。其实也不单是大格格爱唱,我们家上上下下的人都爱唱,而且唱得相当不错。

我们的家里有戏楼,戏楼的飞檐高挑出屋脊之上,在一片平房中突兀耸出,迥然不群。我们住的这条胡同叫戏楼胡同,胡同的名称当和这座招眼的美奂美伦的建筑有关。我们这个戏楼胡同与京城雍和宫东墙的戏楼胡同不相同,那个戏楼是指乾隆时代作为康熙幼时居住的王府的一个建筑,后来因战火而被焚毁。我们家的戏楼较之那座潜龙邸的戏楼和宫里的漱芳斋什么的戏楼规模要小得多,但前台后台,上下场门一切均按比例搭盖,飞檐立柱,彩画合玺,无一不极尽讲究。特别是头顶那个木雕的藻井,五只飞翔的蝙蝠环绕着一个巨大的顶珠,新奇精致,在京城绝无仅有。据说,整个藻井是由一块花梨木雕成,层层向里收缩,为的是拢音,音响效果不亚于北京有名的广和楼室内舞台。这个木雕的藻井年在拆除西跨院时被文化馆的人拿走,从此再没见它在世间出现过。以清末和民国年间的风气,宗室八旗,无贵贱贫富上下,咸以工唱为能事,有人形容其情景说:子弟清闲特好玩,出奇制胜效梨园。鼓镟铙钹多齐整,箱行彩切俱新鲜。虽非生旦净末丑,尽是兵民旗汉宫。这首诗让我读着中间好像少了两句,少便少,不影响意思的完整,说的是社会上的子弟“效仿梨园”,达到的一种轰轰烈烈的演出效果。

而我们家的“效梨园”那又别效出一番模样来了,金家的人无论干什么都要讲究一个“像”字,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到位”。别的到位均不很难,惟这戏曲的“到位”却是不容易,它一讲的是艺术功底,二讲的是头面行头,缺了哪样也不行。金家从高祖就喜欢京戏,那时家里养着从高阳乡下买来的孩子,即家班子,有正旦一人,生三人,净一人,丑一人,衣、柔、把、金锣四人,场面五人,掌班教习二人;锣鼓家伙,铠甲袍蟒,无不齐全,在东城也是数一数二的班子。逢有谁的生日、满月,喜庆节日,家里都要唱戏,邀请亲戚朋友来观赏。亲戚们也都是爱戏懂戏的,往往借了各种由头来我们家看戏,那时候我们家里永远是高朋满座,永远是轰轰烈烈。戏班的孩子们都是从小练的,功底很扎实,戏也演得很有水平。道光时候,皇上崇尚节俭,将宫里掌管演戏的南府改为升平署,开支大减,连戏班都撤了。皇上如此,下头自然纷纷效仿,且凡是效仿都是有过之无不及的,听说各王公大臣为了表示自己也谨身节用,争先恐后地穿起了打了补丁的旧朝服,一时皇上上朝,丹墀一片叫花子般的破衣烂衫,成了道光年间的一景。我的祖先是否也鹑衣百结地夹在众臣之中山呼舞蹈不便考证,总之,从道光七年以后我们家就再不豢养戏班了。

家班子里那些唱戏的孩子们或遣散回家,或留下听差,也有卖与外头戏班后来成了角儿的。那些留下来的孩子们在金家代代相传,至我们这辈,家里还有不少会唱皮*的老妈儿,能打旋子的听差,传带得我们家也从上到下都能唱,能演,那一招一势,都非常的规矩,跟科班训练出来的一个样儿。到了我哥哥们这个时候,把戏又演出了新花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们打破了京戏的传统剧目,在传统的基础上尽性发挥,常常是现编现演,或古或今,牛头马嘴,把好好儿的一出戏闹得不伦不类,面目皆非,谲诡不足信,荒诞不可闻。参与这些胡闹的也有我的父亲,这大概与我父亲多年留洋海外,颇具民主意识有关,只要是演戏,金家的一切尊卑上下就全乱了套,变作了混搅的一锅粥。甭管演什么戏,父亲出台,爱用唢呐大开门,奏的是诸葛亮升帐的曲牌,以壮阔场面,大布雄威。初时大家都很严肃,父亲迈四方步走出,一套起霸动作,精神抖擞,弟兄们龙套配场,煞有介事,看来是要演一出正戏、大戏,不知是《群英会》还是《金锁镇》。大家正在威武雄壮之时,台侧一通小锣,急促的碎锣声中不知怎的跑出了老五。老五穿着大格格的女*蟒,*蟒短,只到他的膝盖,看上边很庄严,看下边的两条腿却光着,白丝袜上蹬着三接头皮鞋,见大家笑,他索性把*蟒一张,露出里面的大裤衩来。后头父亲威严地一声“嗯———”,他吓得赶紧把蟒袍掩了,钻入后台。母亲在下头说,这个老五,又是他捣乱,乱七八糟地胡穿,怎么把大格格的衣裳穿出来了。瓜尔佳母亲说,老五也不是胡穿,戏里男角儿穿女蟒的也大有人在,《水帘洞》里的猴王,还有程咬金,都穿女*蟒,一来为扑打方便,二来也说明他们不是正经帝王。我母亲惟有点头称是的份儿。

我父亲除了演老生,有时还反串花旦,常演的是《拾玉镯》里的孙玉娇,与孙玉娇相配的那个风流公子傅朋则由看门的老张担任。老张演傅朋的时候已经八十二了,牙都没了,说话漏风,颤颤巍巍,走道都不稳,还要张罗着演俊小生,任谁替换也不让贤。没办法,只好让那个八十多的老小生去和孙玉娇调情,也很有意思。父亲唱着唱着忽然冒出一句真嗓,插白说,你们的妈让我出东直门给她雇驴去,说了,今天雇不来驴就骑我,让我趁这机会赶紧跟着小傅朋顺房上跑了呗!下头一阵哄笑,有人叫好儿,父亲越发得意,极尽扭捏之能事,下头也越发笑得厉害。瓜尔佳母亲说,难为他说得巧,赏两大枚。就有人将两个铜板扔了上去,那时两大枚只能买一个烧饼,瓜尔佳母亲的参与更是带戏谑成分在其中。父亲欣喜若狂地将钱捡了,向下一道万福说,谢太太赏。下头又是笑,夹杂着弟兄们的怪声叫好儿。父亲真正拿手的是正牌老生,他学的是谭派,认为谭鑫培的唱儿悠远绵长,有云遮月的韵味,跟他的嗓子很对路。父亲似乎没怎么下工夫,就把戏唱得很好了,有一回他在后园吊嗓子,招得隔壁沈致善扒着墙头往这边看,还以为真是谭老板上我们家来了呢。姓沈的是袁世凯的亲信,有戊戌的结怨,我们家很是看不起他,虽住邻居,彼此素无来往。沈家几次递话儿,要过来拜访,要过来听戏,都被父亲很坚决地挡了。父亲说那种溜须拍马、辜恩背义的人,金家人不想沾惹,怕的是有朝一日也被送到菜市口,跟谭嗣同一样掉了脑袋。而那天,因为沈致善称赞了父亲的戏,父亲竟破例向他拱了拱手,给了个笑脸,不过从此以后父亲再也不在后园吊嗓子了。我大哥舜也是唱老生的,他不如父亲唱得好,常常跑调,使拉胡琴的老七舜铨很为难。老大的调,唱着唱着就走了,他能从二*导板“听谯楼打初更玉兔东上”一下蹦到四平调去,而且一遍跟一遍唱得绝不一样,害得老七很被动地跟着他跑,有时就不拉了,由着他自己去发挥,去瞎唱。只要他一张嘴,他的母亲就要离席,说是怕岔了气,不如及早回避。父亲说老大唱戏不走心,说他唱外头的流行歌曲《三轮车上的小姐》唱得倒很准,一点儿也不走调,父亲说流行歌曲比《打渔杀家》差远了。

老大和三格格一样,热衷于*治,两人是一对水火不相容的冤家对头。三格格对戏是外行,分不出青衣和花旦,搞不清西皮和二*,对家里动辄就吹拉弹唱十分反感,说现在的时局都成什么了,日本人都打进北京了,金家院里一帮男女却还要涂脂抹粉,粉饰太平,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没出息极了。老大则不然,老大不喜欢但大面上很能应酬得过来,他蜻蜓点水式的演唱谁都看得出那只是一种即兴的敷衍,一种性格的遮掩,不能说这不是他处世的老练。三格格一针见血地指出,她大哥在笨拙浑然的背后是深不可测的诡计多端,实话说,他不是个好东西。老大和三格格舜钰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张氏母亲说他们俩的八字相克,不是两败俱伤,就是一个灭了一个。真让这位母亲说着了,没有几年,在蒋介石对共产*“戡乱动员令”下达以后,所杀的数千中共*员和进步人士中,金舜钰的名字首当其冲。国民*具体负责此项工作的就是金家老大金舜。老二舜擅长老旦,稳重老辣,不温不火,韵味纯正,浑厚动听,很有李多奎的做派。他母亲二娘张氏生日那天,他登台为母亲献艺祝寿,张嘴一句二*原板“叫张义我的儿啊,听娘教训”竟招得台下所有的老太太们掏出了手绢。二娘张氏在屋里炕上隔着玻璃说,这个老二啊,他就不能唱点喜庆的么……我母亲在旁边说,老二的《钓金龟》今日唱再合适不过了,您听听,“丁蓝刻木、莱子斑衣、孟宗哭竹、杨香打虎”,说的都是儿子行孝的典故,老二的心思全在您身上呢,有这样的孝顺儿子您该知足了。二娘却说,《钓金龟》里那个张义终归还是让他兄长给害死啦,听这段唱儿我怎么总觉着娘儿们就要分手似的。母亲让二娘再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儿听戏,给老二多包点儿赏钱。现在想来,二娘的预感没有错,二十多年后,老二在这座院里用一根绳子结束生命的时候,追查元凶,罪魁祸首正是他的弟兄们。

老三舜的铜锤花脸是金家的精彩,他和老二合作的《赤桑镇》可以拿出去与戏园子里的角儿媲美。行家说,花脸宁美勿媚,花旦宁媚勿美。老三的花脸就美得很有讲究。他演的曹操与众不同,一般人演曹操,多勾一个大白脸,再在脸上加几道黑纹,吊死鬼一样地在台上晃来晃去,只让人厌恶。我们家的老三是个有文化的人,文人眼里的曹孟德自然跟一般艺人眼里的曹孟德不一样。老三说,曹操在历史上是个人物,才华绝代,光彩照人,其气势之大,无论孙权还是刘备都无法相比,要不人家也不会统一了江山。所以,老三扮演的曹操在勾脸的时候非常讲究,他在白粉里加了鸡蛋清,画出来的脸清爽明亮,透着一股活气。生活中的老三是个很善于钻研的人,于学问上很有建树,他和老二同出于张氏母亲,两人的性情却大相径庭。在弟兄们中间,父亲最喜欢的大概就是这个老三了,父亲说他决事如流,应物如响,不轻诺,不二过,心胸坦荡,有长者风,将来必定为金家的中坚。老四舜镗擅长演青衣,人长得五大三粗,一脸壮疙瘩,演戏却很温柔细腻。他扮的苏三、虞姬、杨贵妃什么的往往要比外头戏班同类角色大一号,他在台上一走,瓜尔佳母亲就要说,苏三这腰粗得像水桶,真难为了王三公子,怎么搂得过来。但是老四唱得好,他学的是梅派,梅派的大气优雅,雍容舒展,老四学得惟妙惟肖,你若是闭着眼睛听他唱,在那曼曼轻歌中,你一定会想起“有美一人,轻扬婉兮”,“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这些很美好的句子来。但你千万不要睁眼。

老五舜锫小生唱得好,他专门拜过当时的名小生程继仙为师,认真学过戏。演小生是他的看家本事,受大家公认的还是演丑,在金家的戏台上,他演丑的机会多于演小生。此位兄长在家里从来不是个安分角色,提笼架鸟熬大鹰,吃喝玩乐斗蛐蛐,干不出一件正经事情。惟独唱戏,他却很正经,把个《苏三起解》里的老丑崇公道演得活灵活现,他的蹲步可以与专业水平比美,功夫不在当时名角之下。跟外头戏班丑角地位最高的规矩一样,在金家的戏班里,老五的地位也最高,在后台,他不先勾脸,别人不许动,哪怕他的戏在最后,他也得象征性地画两笔,老大老二们才敢上妆。只要是在后台,要演戏,我父亲见了老五也得打千儿,老五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人五人六似的敢在我父亲跟前晃悠。一卸了妆,他吱溜一下就钻了,怕父亲训他,因为他干的坏事太多。老五唱戏上瘾,他一门心思下海干专业,遭到家里的反对,我们家的原则是当票友行,怎么折腾怎么闹都行,就是不许进梨园行。瓜尔佳母亲说,唱戏是下九流的,谁家有唱戏的,往下数三代不许进考场,下贱极了,不能去唱戏,就是街头的叫花子也比唱戏的有身份。老五的理想不能实现,心里就窝着火,整天在外头瞎胡闹,纠着一帮大宅门的阔少爷净干些出圈儿的事。他是瓜尔佳母亲最小的一个儿子,他母亲对这个末生儿子偏爱有加,含在嘴里都怕化了,舍不得管教训斥。老太太的原则是,你只要不下海唱戏,其他一切百依百顺。但是老五偏偏就要唱戏,不想干别的,所以娘儿俩老别扭着。你不是说唱戏的下九流,没叫花子有身份吗?我就给你当个叫花子,丢你们金家的人。时不常的,老五就要披挂一番,破衣烂衫地走出家门,专门找大栅栏、前门这些热闹地方去讨要。公子哥要饭,看新鲜的很多,他要饭身后头总要跟着一帮起哄架秧子的有钱子弟,有时闹得警察都出动了。有人把外头的情景向瓜尔佳母亲诉说,他母亲气得心口疼,从此落下病,后来就死在这病上。依着老五的意思,你们只要答应我下海唱戏,我就不装要饭的,但是他的母亲也很坚定,我宁可让你装要饭的也不能让你下海唱戏。

老七舜铨不会唱,会拉胡琴,我们家能整出整出拉戏的也就他一个人。老七的琴是很有名的,如果说金家这几位爷只能在院里折腾的话,人家老七却是干到外头去了。他给程砚秋、孟小冬都操过琴,有些名媛唱戏也特意托人来请金七爷。这其中老七琴拉得好固然是一个方面,但也不乏他的名气身份占很大因素。老七当时在京城是有名的画家,他的花鸟画清新秀逸,追崇自然,跟恭亲王的孙子溥心畲并称王孙画家。唱戏有王孙画家来操琴,那当然又是别有一番情致了。逢有人来请,老七大部分都推辞,他是个好静的人,不愿意去凑那个热闹。老七在金家老实本分,从不多言,干什么都很认真,就是给这帮胡闹的爷们伴奏,那琴一送一递也是绝不含糊的。大家唱得高兴,就近找乐子,往往就爱拿坐在台边的敦厚老七开涮。

老大在台上有板有眼地唱“八月十五月光明”,唱得很有味儿,也没有跑调,赢得了台下以厨子老王为首的一片叫好。他母亲说,还行,今儿个这门还把住了。但是下头一句就不对了,老大唱道“金老七在月下拉胡琴哪”,他母亲说,这就不对了,应该是“薛大哥在月下修书文”,怎么扯上老七了。老大接着唱:“我问他好来,他不好,再问他安宁,他也不安宁……”猛地后台冒出一句嘎腔:老七他跑肚拉稀啦!接着蹿出一只贼眉鼠眼的*鼠狼来,那是老五,于是《武家坡》变作了《红梅岭》,文戏变作了猴戏,悠悠清唱变作窜毛开打,一切均围绕着老七不离主题:《老七大闹盘丝洞》、《老七夜战风洞山》、《老七三打陶三春》……台上神鬼乱出,妖魔毕露,人兽混杂,乱作一团,弟兄父子争相献丑,姊妹妻妾共相笑语,锣鼓喊叫之声传于巷外,一直要闹到半夜。这些玩笑于老七丝毫不相关一般,他只是一味地拉琴伴奏,不受任何影响,母亲感于老七的老成憨厚说,还是老七好,不似这帮爷,只知道疯闹。到末了,大格格一出场,一切就静下来了,这就预示着金家的戏曲晚会到了尾声,别处的晚会是以高潮结尾,我们家的晚会一向以沉静结尾,这都是因了大格格。大格格着青衫,拂水袖,款款上台,容华舒展,清丽无限,未曾张嘴,便碰了迎帘好儿,一时将那些群魔乱舞的爷全比下来了。带头喊好儿的是厨子老王,老王别的本事没有,就会喊好儿,也是在金家呆得时间长了,耳濡目染,他一个山东人竟把个京戏爱得不行。山东人的粗门大嗓,山东人的豁然豪放,都汇集在一声“好”上,短促而有力,点在拍节上,恰到好处,与那唱腔浑成一体,成为京剧的一部分。老王的好儿喊得很投入,他喊好儿从不顾身边有谁,哪怕你总理大臣、王公显贵也好,文雅公子、太太小姐也好,他照喊他的,不脸红,不畏惧,那眼里分明只有台上的角儿和他自己。二娘张氏说,这是一种物我两忘的境地,看戏跟读书是一样的,如入无穷之门,似游无极之野,情到真处,无不心旷神怡,宠辱皆忘,击节叫好。桐城张氏母亲能从老王的叫好儿上读出老庄的《在宥》来,这不能不让人佩服,到底是世家出身的,跟别人就是不一样。今晚看大格格这扮相,是要唱《武家坡》了,这是一出王宝钏和薛平贵严丝合缝的唱功戏。老七见状,赶紧调弦,拉出二六,准备接王宝钏的“手指着西凉高声骂,无义的强盗骂几声”。正好老大揶揄“金老七在月下拉胡琴”的薛平贵戏装还没有下,也凑上去充任角色。尚未张嘴,便被大格格轰下台来。这下老七迷惑了,他不知大格格要唱哪一出。大格格指着头上的蓝巾说,看不出来么,也亏你拉了这些日子琴。老七还在犯懵,瓜尔佳母亲在下头对大格格说,你就给他提个醒儿。大格格不吭声,只在台口站着,成心寒碜老七。还是厨子老王冒出一嗓子,先导板后回龙!老七这才明白他的大姐今日不唱王宝钏要唱秦香莲,就又慌忙改弦更张,拉出漫长的二*导板过门,接下来秦香莲就要唱“这一脚踢得我昏迷不醒”,然后换回龙“秦香莲未开言珠泪淋淋”……孰料,老七拉完过门却不见“秦香莲”出声儿了,抬头一看,台上已经空无一人,人家“秦香莲”早赌气下去了。老七尴尬地在台上不知如何是好,连角儿的扮相也看不出这无疑是他的错,他的嘴笨也说不出什么,就知道发窘。瓜尔佳母亲说,还不赶紧去叫。早有刘妈过来说,大格格说了,今天不唱了。瓜尔佳母亲就让老七去赔不是,老七下了台要往东院去,被父亲拦住了。父亲说,算了吧,唱戏凭的是兴致,她这样,你让她上台也唱不好。老五对他母亲说,也就是她敢在金家这样罢,这都是您惯的,要是换了我们,您得把我们吃了。瓜尔佳母亲说,这话是怎么说的,我惯谁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这一帮混打混闹的都是我的心尖子,我对谁都是一样的,你以为你就是省油的灯么,你到外头整天的装疯卖傻,我说你什么了?老大说,马上是要出门子的人了,还使小性儿,就这样到了婆家,只有吃亏受气的份儿,闹不好连命都没了。瓜尔佳母亲听了,说,谁敢给我闺女气受,我派人把他的家砸了。大家就都不说话了,在场的人都知道,大格格未来的婆婆是有名的母老虎,那位北平警察总署署长宋宝印的太太脾气大得出奇,据说她的房间里永远备着枪,那枪不是为了防身,是为了发脾气用的,动辄拉过枪来就放几下,也不管跟前有谁。说是有一回把宋署长的肩膀穿了一个窟窿,再往上一点儿,署长的脑袋就飞了。至于署长宋宝印,轶闻更是不少,为人昏庸暴戾,集腐恶之大成,胸无点墨却爱攀附风雅,被北平某学校推为名誉校长。宋前往致辞曰:我宋宝印学没上过几天,大字不识几个,就认得东西南北中发白,×他姐,今天也轮到我当校长了,我很高兴。既然大家看得起我,我也决对得起大家,往后谁要欺负你们,就是欺负我的孩子,我就×他妈,×他妈还不答应他,还要×他姥娘!这亘古未有的训词使学校师生哗然一片,堪称当时风化一绝,在北平的教育史上留下了一段生动的“佳话”。说到大格格的婆家,都觉得有些丧气,大家不欢而散,各自回去睡觉了。

大格格的这门婚事是我们家舅老爷给说的,所谓的舅老爷就是瓜尔佳母亲的哥哥,是北京罗素学说研究会的骨干。关于这个罗素学说研究会,我一直闹不明白是怎么个学会,问过不少人都说没听说过,所以很少时间我也没搞清它究竟是研究文艺的还是*治的还是科学技术的。前不久听*校一位教授说起这个学会,才知是一个很无产阶级的学会,是社会主义学说的一个派别,这里面牵扯到了基尔特社会主义的理论问题,有个叫罗素的外国人来中国做过讲演,影响很大。令我遗憾的是,我的舅老爷研究的是基尔特社会主义理论,他没有研究马列社会主义理论,数字之差竟使他和我们的命运有了巨大改变。我想,倘若他老人家研究的是马列的社会主义,那当是中国参与共产主义运动的先驱了,至少他不会那样碌碌无为,老景凄凉,作为后代的我们也不会是今日这般模样。研究基尔特社会主义的舅老爷到后来不知怎的跟警察搅到了一起,而且是日伪时期的伪警察,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之外就是把自己的外甥女说给了警察的三公子宋家驷。这位医院的院长,留学德国,医术精湛,品貌端庄,我的舅老爷就是看上这技术这人品,才把大格格说给人家的。初时瓜尔佳母亲还不同意,认为宋家行伍出身,祖上是东北完达山里的胡子,杀人越货,粗劣不堪,是提不起来的人家儿。但舅老爷不这么看,舅老爷说他看的是人,说无论世事怎样变,技术是最要紧的,只要有了技术,人就有了知识,有了知识就有了档次,就上了规格,这样的人就是社会的中流砥柱。让舅老爷这么一说,瓜尔佳母亲不再坚持,她相信她哥哥的眼光大概是不会错的。舅老爷说,别犹豫了,医院的阔大夫,是多吃香的行当啊,多少名媛追还追不上呢,金家的几位爷倒是世家出身,可有几个又是像人家宋三公子那样有真本事的,吹拉弹唱倒是行,能当饭吃么?舅老爷说得有道理,大格格的亲事很快就定下来了。

我父亲的那位东床快婿也上我们家来过几回,很文静,很拘谨,跟我这一群疯哥哥们比,就像是一只柔弱的小洋狗混到了一群土著的*狗黑狗中间,显得那么扎眼,那么不合群,倒像我们的祖先是土匪,人家的祖先是皇上似的。瓜尔佳母亲对这个文弱的女婿基本满意,就是嫌他身上药水味儿太大,不知她的女儿将来能不能受得了。大格格跟宋三公子出去了几次,回来也没提什么药水味儿的问题,瓜尔佳母亲也就不说什么了。但在她的心里还是不放心那位会使枪的亲家,担心公子他妈的火暴脾气。亲家母知道瓜尔佳母亲爱听戏,就请瓜尔佳母亲到吉祥剧院去听马连良的《甘露寺》。人家选这样的戏,挑这样的地方,是表示对这门亲事的认可,是希望金宋两家就跟吴蜀两国似的,联合起来,共图大业。其实宋亲家这笔账是算错了,瓜尔佳母亲认为,首先他们不能把自个儿跟刘备比,他们一个完达山的土豹子,跟国家元首是搭不上一点儿界的,硬以皇叔自居,未免不自量。其二,刘备在东吴招亲的时候家中已经有了甘、糜二夫人,这个皇女孙尚香再嫁过去算作老几呢,似乎也并没有给正宫的名分。由此瓜尔佳母亲拒绝去听戏,她跟我母亲说她要跟那个警察的粗娘们儿坐在一个包厢里实在是太高抬了她,尤其是不能听“龙凤呈祥”这类的戏,谁是龙,谁是凤呀,咱们心里得有谱,金、宋结亲,明摆着宋家在高攀金家,搁过去,皇家的格格怎能下嫁给一个汉人警察的儿子,门儿也没有的。当然,这些话瓜尔佳母亲并没有当众说出来,对方不管怎么说也是她大女儿的婆家,她得为她的女儿维护点面子,她对送请帖的人只是说不习惯上戏园子听戏,宋太太要是爱马连良的戏,可以上金家来听,把马连良叫到家里来唱比在戏园子里听得真。谁想,瓜尔佳母亲一句推托的客气话,宋家那位太太还真就来了。时间就定在五月二十,人家也不知从哪儿打听来这天是大格格生日,很热情地要过来祝贺。金家的本意,大格格今年的生日是不过的,今年是大格格的本命年,太岁当头,一切都不便张扬,还是收敛平静些为好。现在,大格格的婆婆提出在未来儿媳妇的生日这天过来,就不能不另做准备了,对宋太太这种上赶着的热沾皮做法,大家都觉得缺少矜持,一想她是警察的太太又觉得情有可原。为宋亲家的到来,金家特意请马连良来唱《甘露寺》,但宋太太又说不听马连良,单要听金家兄弟们的演唱,就这样才有意思。我的几个哥哥在瓜尔佳母亲房里听到这个消息时,一时竟没人说话,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各自挂了一脸苦笑。老二说他最近在闹嗓子,连喝水都困难,更别说唱戏了,到时嗓子拉不开栓,难免扫贵客的兴;老大说他的野调无腔,登不了大雅之堂,在家自己玩玩儿可以,拿出去让人笑话;老三不吭声,只是跟炕上卧着的花猫较劲,把那根猫尾巴绕来绕去,逗着让猫去咬;老四说他那天另有应酬,要随着洵贝勒府的小九上二闸去放鹰,怕伺候不了这差事;老五说那天白云观有庙会,他跟武道长约好了,要研讨采战术的问题。就有几个人捂着嘴哧哧地笑,老大说,五兄弟倒也直率得可爱,连采战这样的话也敢拿到妈跟前来说。老四说,他这是倚小卖小,故意在妈跟前撒娇。老五说,撒娇也轮不到我,下头还有老七呢,我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主儿,不比你们……

老五的话音未落,只见瓜尔佳母亲把眼一瞪,脸一下就沉了下来,厉声说,你们不要跟我耍贫嘴,五月二十那天谁也不许给我出门!大家一见老太太翻了脸,都垂手而立,再不敢说什么了。这个家里只有老五敢跟他妈顶,老五说,不让出门也不唱戏,我们哥儿几个堂堂大老爷们儿,犯不着给一个傻娘们儿逗乐。瓜尔佳母亲说,放肆!谁是傻娘们儿,你是说我吗?老五见老太太动了真格儿的,赶紧解释说他说的是姓宋的,他是想金家的爷们为一个警察唱戏太掉价儿。瓜尔佳母亲说,我们演戏绝不是冲着宋家,而是为了大格格,她一个当大姐的,过个生日,图的就是个喜庆热闹,她是马上就要出阁的人了,走出金家门想听你们唱也听不着了,你们当弟弟的,难道为姐姐就不能卖卖力气,博她个高兴?再说,那天你们的姥姥家也要来人,大格格的同学们也要来,人家都知道你们唱得好,有老祖传下来的功底,都憋着要看呢,你们总不能一个个的打了退堂鼓吧。瓜尔佳母亲这样一说,大家便没了话,这时在一边一直抽烟的舅老爷站起身来说,你们的妈说得对,演戏就是助兴,让大家都觉得愉快,甭管他是谁,从人格来说都是平等的,这点你们的阿玛就比你们强,你们的阿玛就不像你们这样爱端架子。其实人家宋家的儿子也是有学问、有身份的人,人家有自个儿的专门汽车,还雇了洋司机,用洋人给自己当差,人家的派比你们几个大多了,你们就是耗子扛枪,窝里横罢了,还装得很清高。老大说,我们不是清高,我们也不是耍猴的,要我们唱也行,宋家的儿子也得上台。大家都说这主意好,要唱大家一块儿唱,唱都唱,要不大家都不,不都不。依着哥儿几个的想法,那个姓宋的三公子是绝不敢上台的,宋家的儿子不上台,金家的儿子自然也就不上台,谁也别挑谁的眼,从外头叫几个角儿来凑一台堂会,把那个警察和他老婆打发了也就算了。没想到,不几日由宋家传过话来,说宋家的三个公子将一起登台献艺,为金家大格格祝寿。这样一来,就把我的几个哥哥将到这儿了,他们不上也得上了。五月二十这天家里来了不少人,戏台前搭了棚,园子里摆了二十几个大桌,桌上铺着白桌布,上头有中西点心、水果糖果和一瓶瓶的香槟、葡萄酒,这一切都是舅老爷的安排。舅老爷说宋家公子是新派儿人物,所以咱们也不能显得太陈旧,太中国了,得让人家看看,我们金家的老爷子也是留洋回来的先辈,在观念和做派上一点儿也不落后。二娘张氏对这些很不满意,她说,这叫什么呀,白嚓嚓地铺了一院子,没点儿热乎劲儿,哪儿像是过生日……

平日耀武扬威惯了的北平警察总署署长宋宝印,这日也变得极为谦和,为了向金家靠拢,特意穿了长袍马褂,在胡同口就把警卫打发回去了,自己只带着太太和儿子们进入金家,怕的是金家人看见穿警服的反感。随同宋家人进门的还有四抬礼盒和一百盆玫瑰,玫瑰是宋三公子给大格格的生日礼物,红艳艳的花朵将戏台围了几个圈,一时园子里立即花团锦簇地火爆起来。宋家的三个儿子一律的西装革履,腰板笔直,没有洋场恶少的影子,倒很有德国*卫*的做派,使不少前清遗老们眼界大开。三位英俊倜傥的青年在院里一出现,立时就把我那一群吊儿郎当的哥哥们比得没了颜色,二娘直纳闷,他一个破警察怎的就能生出这般齐整的三个儿子。父亲说,老倭瓜也有串秧的时候,何况是人。舅老爷很得意,说这一切只能说明他的眼力好,以后他的所有外甥女的婚事都由他包了,他命中注定就该是外甥女们的月老。亏得我们的舅老爷没有活得地久天长,否则我们的下场都将和大格格一样,还是我母亲说得对,有时候好心不一定能干好事。

瓜尔佳母亲和爱打枪的宋太太坐在主桌,寿星老大格格是今日主角,也被安排在她母亲和宋太太中间。宋太太短而胖,一脸的横肉,一身的珠光宝气,大约是怕金家看不起她,所以把值钱的真货都披挂出来了,坐在瓜尔佳母亲和大格格旁边光芒四射,整个的一个喧宾夺主。宋太太为了表示自己快乐就不住地大声笑,主动地跟瓜尔佳母亲说话,一口响亮的东北腔在人群中飘荡,无论你走到哪儿都能听到她的声音。瓜尔佳母亲很有分寸地应酬着,礼貌地保持着距离,这样一来反显得有些木讷呆板,有些不知所云的被动。宋太太将大格格使劲往身边拉,攥着不放,嘴里不住地夸赞大格格是三春的牡丹,月里的嫦娥。这些俗不可耐的比喻,清雅的格格怎受得了,只说是还要去扮戏,借故从宋太太身边走脱了。有人看见,大格格离开宋太太的时候,手上多了个镶着巨大绿翠的戒指,也有人看见大格格没走到后院,就把那个戒指给了厨子老王。那天,厨子老王为大格格喊好儿就分外的卖力。

父亲和警察署长及舅老爷在另一桌,警察无话,只在那里赔着笑,倒是舅老爷一个人在不停地说,说他的基尔特社会主义,说国家的无阶级性,应该和平地用基尔特社会主义代替资本主义剥削制度,社会中应该有两个平行的组织,以便施行产业民主和产业自治……没人听得懂,却又不得不听,还是父亲不耐烦了,催促着快开戏。请的是外头的小班子来演,没有名角儿,为的是别压了金家弟兄们的戏。戏班班主拿来戏单让瓜尔佳母亲点戏,瓜尔佳母亲让宋太太先点,两人推让了半天,瓜尔佳母亲就点了一出《状元媒》。《状元媒》说的是宋代新科状元吕蒙正出面做媒,将皇室成员柴郡主下嫁给武将杨六郎的故事。瓜尔佳母亲点这出戏可谓用心良苦,既说明了我们的身份,又抬举了舅老爷,也没扫了宋家的面子。轮到宋太太点时,宋太太把戏单在手里揉来揉去,只说是爱听诸葛亮的唱,却又说不出是哪一出。警察在一边提醒说,诸葛亮就是《空城计》嘛,下边还有斩马谡,把马谡的小脑袋咔嚓一下就……

看大家都在看他,警察突然意识到什么,蓦然打住了,大家都有点儿不自在。戏班的班主很聪明,说太太点的就是《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了,可惜这个戏今天我们没备下,您就着戏单上的点,想听哪一出都行。戏单上的戏都是头一天我们家管事的和戏班班主商量好了的,因为是带有相亲性质的做寿,挑选的都是《凤还巢》、《诗文会》、《四郎探母》一类的吉庆戏,像失、空、斩这类又打又杀的戏一般都应该避讳。宋太太不懂礼数,张嘴就是《空城计》、《斩马谡》,实在是让戏班为难了,这是得罪主家的事情,人家就是备了,也不敢演哪。宋太太拿出了署长太太的身份,拉着长声问道,怎么叫没备下呢?班主说,行头没带过来,角色也不齐。宋太太说,我们的车子就在胡同口等着呢,让你的人坐车回去拿一趟不就得了么。气氛有些僵,班主看瓜尔佳母亲,瓜尔佳母亲说,既然亲家爱听诸葛亮,也不必麻烦戏班子了,家里的孩子们就能演,给亲家太太凑一台失、空、斩也不难,只是孩子们的玩艺儿您看得别太认真,权当逗个乐子吧。当下就着人告诉老大老二们扮戏。一会儿,管事的过来悄悄对瓜尔佳母亲说,大格格听说待会儿要演失、空、斩,在后台闹气呢。瓜尔佳母亲朝父亲使了个眼色,父亲站起身对警察抱了抱拳说,失陪了,我得到后头招呼一下去,这出戏没我不行。警察惊奇地说,怎么还得劳动您的大驾?父亲说,我们家老大演不下这出戏来。

宋太太见金家当家的也上台了,就很兴奋,抬起身子大声说,家驹、家骝、家驷,你们也来凑一出啊。只见三匹马应声而出,走上台去,大马从小匣子里拽出个葫芦样的东西来,架在脖子底下,试了几下,声音很好听。瓜尔佳母亲没见过这乐器,也没听过这声音,正疑惑间,宋太太凑过来说,拉琴的是老大,那个琴是他从国外带回来的玩艺儿,叫作小提琴,他们家老大在外国学的就是这个。瓜尔佳母亲很奇怪,还有让孩子出国学吹鼓手的,这样的事大约也只有宋家这样没有根底的家庭才做得出来。瓜尔佳母亲朝台上望了望,古老的中式戏台上,出将入相的缎子戏围子前头,站着三个油光水滑的西式人物,很像天桥拉洋片里头的景致,只让人想起滑稽二字来,瓜尔佳母亲赶紧用手绢将嘴捂了。宋大公子拉了一段曲子,二公子、三公子就开始唱了,他们唱的是外国歌,是分两个声部的二重唱,那词一句也听不懂。唱完了,下头竟然掌声热烈,鼓掌的多是大格格的同学们,年轻人喜欢这个歌。有懂英文的对瓜尔佳母亲说,三位公子唱的是英吉利民歌,说的是青年男女的爱情故事。瓜尔佳母亲噢了一声,没说什么,很礼貌地拍了几下巴掌。三位公子一下来,就被年轻人围住了,被一帮人拥到后园子的假山石边,有说有笑,瓜尔佳母亲注意了一下那群人,发现里头没有大格格。戏班演的戏平平,接下来就该金家子弟们上场了。

这天是老大的马谡,老二的王平,老三的司马懿,老五的赵云,老四和看门老张的二老*,老七胡琴,打杂的茂林司鼓,四格格月琴,阵容十分整齐。挑大梁的当然是父亲,他演诸葛亮。这次的戏演得很有水平,众弟兄碍着大格格的面子,没有胡来,马谡的唱不多,也不存在跑调不跑调的问题。总之很为金家争了脸。戏班的班主不住声地说,遇上了真把式,算是开了眼,以后再不敢来金家唱戏了。宋太太为诸葛亮拍红了巴掌,警察为了捧场,不断喊好儿,每每遭到厨子老王的白眼,因为警察喊得不是地方,瞎喊。宋家三位公子不懂戏,对京戏也没有兴趣,坐在那儿一碗接一碗地喝茶,跟一帮女孩子们调侃。还好,大格格没有因为不高兴而撂挑子,她的压轴戏唱的是《宇宙锋》“金殿装疯”一折。《宇宙锋》是说秦二世胡亥荒淫无道,见宠臣赵高女赵艳容貌美,欲纳为妃,女矢志不从,装疯哭闹,胡亥纳妃之意乃罢。戏里面有大段的唱和大段道白,以疯女之口痛骂欲娶她的胡亥。大格格在今天这种场合选择了这出戏,在金家不少人的心里投下了不祥的阴影。席间,看得高兴的只有警察夫妇,他们没见过还有小媳妇在台上疯说疯闹的,“将乌云扯乱,抓花容脱绣鞋扯破了衣衫,倒卧在尘埃地信口胡言”,一反青衣的端庄静雅,而变得披头散发,癫狂无羁。大格格演得实在是好,那段大段道白:“哦,我笑得你的无道!列位大人老哥听了:……我想这天下,乃人人之天下,并非你一人之天下,我看你这江山,未能长久了!”说得更是声情并茂,字正腔圆,一句一句喷发而出,博了个满堂彩。

宋太太不明白为什么连说话也要得好儿,舅老爷解释说,大格格这口京白极好,甜而丽中有一股深沉的辛辣,给人一种不可言说的细腻,典雅而传神,美极了!宋太太问什么是京白,舅老爷说,就是戏里头的道白,说开了就是一种糅合了京腔与吴语或其他地区方言的新国语,不是贫而碎的京片子,那京片子让人一听就厌恶、肉麻,上不了大雅之堂。宋太太说,我觉得你们家的女孩儿说话跟外头的不一样,敢情就是这京白的缘故?瓜尔佳母亲说,在康熙年间皇上就要求所有官员必须说官话,宗室子弟也都要讲官话的。当年金家的老祖母领着孩子们进宫给皇太后请安,也得讲官话,绝不能带进市井的京片子味儿。在宫里,皇后太妃们讲话用的是近乎京白的京腔,只有太监才用纯北京话说话。看一个人家儿有没有身份,从说话就能听出来。宋太太的东北腔一下低了下去。我没有亲耳听见过瓜尔佳母亲有关京腔的论述,但我相信她的话是没有错的,我们家是老北京人,却至今无人能将北京那一口近乎京油话学到嘴,我们的话一听就能听出是北京话,而又绝非一般的“贫北京”、“油北京”,更非今日的“痞北京”,这与家庭的渊源或许有关。是题外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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