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常心动
初章且枕一梦别永安
皇长女永安,因貌肖谢后,性情跳脱,自出生以来深得帝心。年四五时已极擅察言观色,常盘帝膝,言笑晏晏,娇憨可人。
——《承业本纪·起居注》
1.
永安是在宁荣宫咽的气。
据说因为毒性太强的缘故,人也走得很快。
素日里瓷玉般的娃娃脸上被毒素浸成了淡淡的青绿色,唇色发乌,嘴角和耳中还残留着刚刚干涸的血迹,手里却还牢牢地抓着那只吃了一半的小青杏。
初一看到这个躺在湘妃榻上的小人儿时,原本便绞成一团的心脏仿佛被无数虫子噬咬般,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皇上,太皇太后受惊过度,已经晕过去了。现下南女医还在里面施针。”顾德生双目红肿,哑着嗓子跪在湘妃榻边,花白的发丝在晨光里看着分外惹眼。
“拿块热帕子来!”初一并不接腔,只是在永安身旁坐了下来。
待宫女递上还冒着热气的帕子后,众人才发现他双手颤抖得厉害,伸出去的大掌试了几次,才接过了宫女递在半空中的帕子。
他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又深吸了几口气,转身替永安小心翼翼地拭去嘴边的血渍,语气是一贯的温柔:“你母后方才还在说,咱们这些人都太纵着你了。朕方才一路都在想,是不是朕太贪心了,盼着你一世永安,结果反而让你小小年纪,便……便……”
他说着说着,嗓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整个喉咙,再说不出话来。沉默许久,他终于忍不住抱起这还未僵冷的小人儿深深地拥入怀中,脸贴着她渐渐失去余温的小脸,一遍遍摩挲着她柔软的发丝不肯放手:“都是父皇不好,父皇对不起你……”
宁荣宫中满殿哀肃,只剩他这苍凉无力的低低的道歉声,跪了满地的宫女和太监亦陪着嘤嘤而泣。
“顾……顾德生!”太皇太后的声音忽然从内殿传来,“永安,永安如何了?可救回来了”
“太皇太后!”顾德生连忙起身转向内殿,殿内女医南桑桑温柔的嗓音正低声道:“臣女该死,臣女无能,臣女赶到时,小殿下已是毒入五脏,回天乏力了,还请太皇太后节哀!”
内殿陷入一片死寂,接着便是太皇太后用力拍打床沿发出的几声闷响:“扶……扶哀家起来!哀家,要……要亲眼看看那孩子……”
初一却在这时抱起永安的尸身站了起来:“太皇太后年事已高,永安的后事,就不劳您再伤心操劳了。”
殿内一寂,原本颤巍巍挣扎着要往外走的太皇太后蓦地停了动作。
“打这一刻起,您就留在内殿颐养吧!”初一的声音隔了一道帘子,冰冷冷的,不带任何感情,“至于永安的事……到底人是在宁荣宫里没的,还请太皇太后体谅朕痛失爱女的心情,准朕彻查宁荣宫的每一个人,直至找到毒杀永安的真凶,给这孩子一个交代!”
内殿传来一声“扑通”的闷响,是太皇太后一时脚软,从顾德生手中瘫坐在地的声音。
“太皇太后!”顾德生和南桑桑低呼了一声,双双伸手来扶。
“彻查宁荣宫……每一个人?”太皇太后的声音变得异常尖锐,呼吸也急促起来,“皇帝,皇帝莫非是在怀疑哀家?她是吃了皇后派人送来的青杏才出事的,要查也该从谢宴的凤藻宫查起。”
“太皇太后多虑了!”初一的目光,隔了层层叠叠的雪纱帘看向内殿的太皇太后,“您是永安嫡亲的太祖母,又怎会做出这样泯绝人性的事?只是朕早在和皇后大婚之前便许诺人前,朕此生除了阿宴,绝不会再娶旁的女人。阿宴自生下皇儿后血气亏虚,身子也是这两年才将将养好。是朕不想让她再受怀胎分娩之苦,才未再有孕讯。太皇太后只知朕无心纳妃,还执意一心孤行,殊不知朕最不能容忍的便是从前万贵妃在时,那些见不得人的阴诡手段……”
“皇帝这是什么话?什么叫见不得人的阴诡手段?”雪纱帘动,太皇太后疾走几步,气急败坏地自帘后露出那张忽然灰败了许多的脸来。
“朕说的是万贵妃在的时候,太皇太后不必生气!”初一沉声,却是迎着她的责难目光,眸中毫无退意。
祖孙二人相视良久,最后还是太皇太后先避过了眸子。
“皇帝,虎毒尚不食子啊!”她老态毕现却是满面戚容,“哀家近来的确念叨要你纳妃的事,也确实盼着你能多添几个孩子为我朱家皇室开枝散叶。可是永安的死……”
“永安的死,就不劳太皇太后您再费心神了!”初一直接打断了她的话,黑眸沉沉似藏起了风雨欲来的暴烈哀怒,“永安出事,阿宴还毫不知情,朕暂时……暂时……”他说到这儿,声音再度哽咽,顿了许久才道:“朕还不想让阿宴知道此事,还请太皇太后念在同为女子的艰辛不易,答应朕不要插手此事。”
太皇太后愣怔地看他:“不让她知道?”
“在那之前,就委屈您老人家在宁荣宫中静心养病吧!”初一说完,大手一挥,禁*统领丁雨旋即便带了几十名禁*侍卫走了进来,初一则抱着永安的尸身走了出去。
“这段时间,除了南女医可以出入宁荣宫为太皇太后调理病体外,其他人等无朕手谕,皆不得随意进出!”初一站在殿外背对着他们,阳光自他的头顶落下,在身后投下一道清瘦的阴影。隔着缓缓被人从外面掩上的殿门,太皇太后有一刹那的失神。
恍惚中,眼前这年轻的帝王忽然又回到了当年那个从阴暗地室中走出来的清冷少年,一身孤勇,两肩孑然挑起风雨走向所有人。
太皇太后忽然便笑了起来,她缓缓转身,走回自己的床上,榻上一只素缎的迎枕放在床的内侧,看起来颇为老旧。
顾德生搀着她上床躺好后,轻叹了一声,向南桑桑做了个“请”的姿势,二人都缓步往外退去。
“你看,你生的好儿子、好孙子,个个都是这样的痴情种。对上一个女人便掏心挖肺,一个不死不休地纠缠了半生,另一个是生生死死都要护着她,半点伤痛风雨都唯恐惊动了她。只有你,只有你,早早地扔下哀家一个人在这世上,日日夜夜地熬。”
“毓卿,这么久了,你还不来接我吗?哀家……哀家真是累极了!”
苍老又寂寞的女声,在空荡荡的殿里,轻得如同那阳光下的尘埃,飘忽如烟……
2.
“皇上真觉得太皇太后会对长公主下毒手?”月云旗紧跟着大步走出宁荣宫的初一,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初一将怀中永安的小脑袋轻靠在自己肩上,声音里尽是苦涩:“你自入宫以来,便一直跟着朕行走,自然不知这深宫女子之间的倾轧手段。当年安乐堂里,那个被火烧死的娑罗院的女医,你可知道?”
“当然知道,谢夫人当医女时,这个桑女医是谢夫人的师傅嘛。听闻生前极受太皇太后的器重……”
“那你可知,太皇太后为何如此器重她?”初一语气低沉,“当年人人皆知万贵妃生皇子时早产,产后气郁血虚,伤及宫房才不能再生养。但桑女医死后,谢宴与谢夫人替她下葬,收拾遗物时无意中发现了她床底的一个铜箱,箱中藏的几乎全是宁荣宫里赏出来的贵重首饰。最下面的夹层里,就放着当年她为万贞儿接生时的留档药单。那上面全是大寒之药,莫说是产妇了,便是寻常女子用上十天半月都很难再怀上孩子了!”
他说到这里停下了脚步,神情委顿而疲倦:“她的儿子贵为一国之君,却宠爱一个卑贱寒微的女人,为了这个女人与她作对反目。她是太后,不能为难她的皇帝儿子,却有太多机会为难那些与她一样的女人。事实上,朕可能还要感谢她吧!倘若不是她,兴许这个皇帝也轮不到朕来做!”
月云旗听得整个人都呆了,许久才喃喃道:“怪不得皇后怀小殿下的时候,都快临盆了,你还把她带回将*府去小住,后来更是让她在平北公府里产下了小殿下。敢情你是怕……”他说到这里,七尺男儿居然被生生吓得打了个哆嗦。
“太皇太后早就有意逼朕纳妃,是被朕拒绝之后才开始在阿宴这头敲边鼓的。她以皇嗣为由逼阿宴就范失败,难保不会使出非常手段。永安是女孩,自然更容易成为牺牲品……”初一的声音戛然而止,难以抑制地愕然看着肩上如破败的布偶般的永安,脑袋忽然无声垂落下来,耷拉在一旁,脸色瞬间又苍白了几分。
月云旗惊呼了一声,眼圈立时也红了。正要上前帮忙,初一却比他动作更快地直接伸手像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般扶住了女儿的脑袋。
“那长公主的遗体,您打算……”
“永安年幼,依照祖制,要送去护国寺停灵七日再葬入公主陵。”初一说到这儿,拥紧怀中已经冰冷的女儿,“你陪朕亲自出宫吧,永安的丧事一切从简,最重要的是不让阿宴生疑!”
“这么大的事,皇上难道还指望瞒皇后一辈子不成?”月云旗一脸不解,“她迟早是要发现的。”
初一苦笑,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你不懂,云旗,这孩子走得太过突然,朕从听到消息到现在,胸膛里像有把铁笊篱在剜骨挤筋。阿宴若知道了,一定比朕痛得更厉害。好歹给朕些时日,哪怕是找个与永安相像的孩子接进宫来,跟她演一辈子父慈女爱的戏都成。朕……朕实在是怕她像冷宫里先皇那几位当年丢了孩子痛失心智的太妃一样……”
月云旗带着重重的鼻音叹道:“可是这戏才刚刚要开始演,我已经觉得好难了。江同殊那书呆子,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个本事拖住皇后,好歹也让咱们先跟平北公商量个说法,统一一下口径。”
“他会的!”初一难得提到江同殊时露出这种感激之色,“只要是为了阿宴好,他和朕一样,都是愿意豁出一切的人。”
“我几时说过要你这样对我好?”谢宴冰冷颤抖的声音忽然在他们身后响起。
初一如遭雷击般站在了原地,一时竟不敢回身去看身后的人。
月云旗慌得跳了起来,挺身挡在初一身前:“皇……皇后娘娘……江……江大人……”
“不是说永安出宫了吗?那现在初一怀里的是谁?”谢宴脸色惨白,想推开月云旗却被他挡了两次。方才那在眼前一闪而过的小脸,越发清晰起来。
她的脸色变得越发阴沉急切起来,却隔着月云旗柔声问向背对着自己迟迟不肯回头的初一:“皇上可否让臣妾瞧瞧,永安是不是睡着了?臣妾瞧着她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娘娘瞧错了……”月云旗还想阻她,却被已经惹毛的谢宴一脚踢在了腿骨上,疼得下意识伸手去捂。他刚刚弯下腰便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再想阻拦却是迟了。
谢宴忽然像疯了似的,冲上去一眼便瞧见了初一怀中了无生气的永安。待看清她那张因为中毒而微青的僵硬小脸后,平静的宫道上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阿宴!”初一飞快地将永安递给月云旗,伸手要去抱谢宴,满脸慌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却被谢宴一把推开。
“怎么会这样?”她倒退了两步,脸色苍白如纸,退后了两步,“到底出什么事了?”
“嘘!”初一似是心力交瘁,上前紧紧抓实她的双臂,将她按进怀里,“阿宴,乖,听我说,听我说……”
“她死了吗?”谢宴仰着脸,死死地盯着他,双手更是紧紧揪住了他襟前的衣料,整个人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柳絮,“你说啊,她是不是死了?”
生平第一次,初一对着这个想一生捧在手心的女人竟无法开口。
被人在猝不及防间这样轻易夺去了他女儿的生命,他亦是心如刀绞。可尽管胸臆间翻涌着巨大的歉疚和痛苦,他却没办法告诉她,他现在心疼得也想象受伤的野兽般哭喊嘶吼一通。
可他只能在眼泪夺眶前抱紧她,不让她看见自己的无助,再次哑声哀求:“阿宴,朕答应你,一定找到凶手,朕一定给永安……”
怀中的人却就此一点点瘫软下来,他一时不慎,抱着她双双跌坐在了地上。
云旗的低呼声在耳边响起,初一却更紧地抱住她:“这样也好,阿宴!这样也好,人间也好,地狱也罢,我们好歹是一起……”
3.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跟在谢宴身后一路疾追出来的江同殊看着眼前的一幕,忽然狠狠地捏紧了拳头。
他额上还有一道擦伤,微沁着血,在素来白净的脸上看着分外明显。
“殊哥哥?”从宁荣宫出来的南桑桑见到江同殊,先是一愣,旋即疾步走了过来,“你怎么了?你头上……”
“我没事!”江同殊看见她,用力抓紧她的手,“长公主她……她真的……没救了吗?”
南桑桑低头看了看他拉着自己的手,嘴角微垂:“是!”
“可你们南家世代为医,你祖父呢?你若救不回来,就不能立时去请你的祖父来试试吗!他医术卓绝超群,见闻又多,他一定有办法的!”他说到激动处,拉着南桑桑便要走。
南桑桑却只是站在原地不肯动,无奈地看着他:“殊哥哥,长公主所中的鸩毒,古来便是毒中霸王,历来无解,就算是华佗再世……”
“就不能再想想办法吗?”他有些生气,大声打断她,指着那边正在初一怀里已经哭得几欲背过气去的谢宴,“你看皇后,她这个样子,她这个样子……”
南桑桑看着他,眼圈由亮转红,旋即涌出大颗的泪:“对不起,我也很难过……”
“别说难过!我现在是在求你想办法啊!只要你能救回长公主,我……我们马上成婚好不好?外间的人不是都笑话你,说我们定亲六年我都不肯娶你吗?你行行好,再试一试,只要你能救回长公主,我们马上择日成婚好不好?”江同殊柔声看向她,语气里尽是哀求。
南桑桑低下头,抿紧双唇却还挤出一抹笑:“我是喜欢殊哥哥没错,可我自跟着祖父学医第一天便知道,人命大过天。长公主但凡有一线生机,我都会拼尽全力去救她!用不着任何人来教我,更别说是用这样的方式!”她说到这儿,嘴角噙了一抹自我解嘲般的笑意,“至于我们俩的婚约,反正这六年以来,全京城谁人不知是我南桑桑倒追你?我这张脸也早就丢到护城河里去了。旁人想怎么说我才不在乎呢!人我是救不过来了,你六年不娶也好,十年不要也罢。江南两家是换过庚帖的,我是你正正经经未过门的妻。就算你一辈子不娶我,等你死后,我也要抱着你的牌位葬进江家祖坟。你不信的话,咱们就这么耗着,一辈子这么长,你能为皇后娘娘耗到什么时候,我就能为你耗到什么时候!”
说完,她再不敢看他脸上的表情,一径转身离去。只是走出去很远,她才忍不住抬起手去捂住了脸。
她想,世上的事,大概都是一切早有定数。
听闻皇上与皇后初见便是英雄救美,合该此后成为一段佳话。
不像他们。
她第一次见江同殊时,简直便是个疯子、傻子,还哭湿了他的一条裤腿。大概就注定她此后在这个男人面前,都只能一直哭了吧?
南桑桑眼前依稀是当年初遇江同殊的情景。
那年,她十二岁,父母和兄长出京访友被陇西暴民杀害,她成了爷爷唯一的亲人,也成了南杏园唯一的传人。
从前父母兄长在世时,她是家中最自在的一个,养出一副娇滴滴的任性脾气。父母一死,祖父在对着满园药草和满屋药书长叹数日后,将她叫到面前,红着眼睛,交过南家祖传的那杆象牙戥秤,只说了一句:“桑桑,祖父老了,这偌大的南杏园迟迟早早,也只能交到你手上了。”
一夜之间,她没了父母兄长的呵护,还要被逼挑起南家的大梁。
她又惊又慌,每日烦心茫然,便学人跑去酒楼买醉。结果喝得酩酊时,将深夜回家的江同殊错认成了兄长,抱着他连哭带喊,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他见她哭得凄凉,吓得涨红了脸,一边哄着她先放开他,一边又温柔地劝她莫哭。
当时是深宵长街,她低头一径地哭阿兄,只看得月光将地上二人的影子拖得老长,便高兴地以为阿兄没死,是回来找她了。她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只一直抱着他的大腿,口中喃喃叫着:“阿兄,与我回家吧!”然后把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裤腿。
最后,江同殊被她逼得没了法子,就那么在街头陪她坐了一整夜。
那晚,她把他当兄长,说了好多心里话,说她不想学医,不喜欢闻中药味儿,更不喜欢见那些血淋淋的伤者和患处。
他便比她兄长还要耐心地一个一个给她解答和安慰,直至她的酒意在夜风里渐渐散尽,仰起头来看他光洁如月的脸:“那,我若是不想学医,又舍不得祖父衣钵后继无人,该当如何?”这时,她才发现他脸上闪过的一抹凄怆的苦笑。
他说:“多少人一辈子都在想着如何努力才能如愿以偿。其实世事多变,哪能样样按照我们预想的那样按部就班。最简单的如愿以偿的办法便是心有所想便行有所为啊!”
是在后来她才知道,他会有那样的感慨,是因为他喜欢了好多年,以为迟早是会嫁给他的姑娘,最后却成了别人的皇后。
也是那夜的邂逅,让她认定眼前这个男人是个温善又君子的男人。
在他将她送回南杏园,从祖父口中得知他便是京中那位赫赫有名的状元郎后,十二岁从不谙男女之事的她,忽然就为前一晚的狼狈懊恼起来。
在那之后,她便隔三岔五地往江家跑,穿最好看的衣裳,带上最名贵的药,美其名曰谢他那晚的相陪相护,实则不过是想与这江家的殊哥哥能亲近些,再亲近些,似想在他身上找回与阿兄的感觉。
听闻他才名动京师,十三岁便有华章著天下,她心生向往。后来知道他痴心被负,见他为皇后大婚之事失魂落魄,不由得心生愤恨,心疼他境遇堪怜,无从安慰,竟自己跑去江家自愿求嫁。
到那一刻,她都还是懵懂少女,觉得自己愿嫁他,他娶了自己,便算是替他争了口气。
可他知道后,拒绝了她,那样冷静又严肃地说:“桑桑,退婚吧。你只不过将我视为你阿兄的替身,根本尚不懂情为何物。我若就此娶了你便是害了你。况且我有心上人,虽则她嫁了人,可我这心里,只要还有她一日,便决计不会娶旁的女人。”
他说着,摸了摸她的头,温柔又坚定且残忍地道:“我和你,断无可能!”
就在那一刻,她才骤然惊觉,原来那些计较和心思,接近和求嫁,并不是简简单单想博他一个微笑摸头,一声夸奖赞许。
那是她豆蔻年华春心动,情窦开时不自知啊。
4.
慎刑司的暗室,在宫里向来是地狱般的所在。
传闻中,这里的地面常年都是湿的,是被血水浸润的阴湿。但凡是进了慎刑司的人,绝少有能活着再出来的。
书画被人扔进暗室之前,心里设想了一百种可能的画面。但绝没有想过,会在慎刑司的暗室里这么快再看到初一。
他身上还穿着早上经她的手递给皇后的那件明*色龙袍,只不过现下腰间的玉带下坠了个白色的流苏络子。
只是半天不见,他似是又憔悴了几分,低垂着眉眼,正就着昏暗的油灯看着那张她下午亲笔画押过的口供。
初一是在听见铁链轻响的声音后,才抬眸看了书画一眼。
他目光平静,无悲无喜,瞧得书画的心也仿佛忽然被扔进了冰窖之中。乍见他时的那一点欢喜,瞬间便褪了个干净。
就在今晨,这个她偷偷倾慕多年的英俊天子,也是用这样冰冷的目光注视自己,毫不犹豫地说要把她遣去宫奴院。
于是,她如火的春心便在那一眼里,如浇雪水,黯然无光。
“你来了!”初一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你的口供朕看了,皇后离开宁荣宫时,是你主动留下来照顾长公主的?”
“是!”书画点头。
“皇后让金公公把小青杏送去宁荣宫,是长公主见了小青杏,自己提出要吃的?”
“是!”
“于是,太皇太后命人洗了一碟小青杏,又从碟中随手拿了个递给你,再由你拿给长公主吃?”
书画迟疑了一会儿,才轻轻点头:“是!”
“然后,长公主她吃到两口,就开始……”初一平静的声音终于在此时出现破碎的裂口,他顿了顿,许久都似没办法开口。
书画抬眼看去,却发现他已将那张口供纸揉成一团,似是低头若有所思的样子。待再细看,才发现他眼角赫然还有泪光。
她的心像是忽然被什么狠狠地撞了一下:“皇上是怀疑长公主是奴婢害死的吗?”
“怀疑?”初一揉了揉眉心的同时,不着痕迹地拭去了眼角的泪,从那张半旧的台案前站了起来,缓缓走向她。
他身形高大,那张英俊的脸庞离书画越来越近,是前所未有的近。近到她在凤藻宫这么多年,头一次知道,皇上身上原来是这样的味道——清冽又甘醇,像亭亭如盖的青竹,在她身前投出浓墨般的阴影。
“朕若说,朕怀疑你喜欢朕,你可承认?”他忽然问道,黑眸凝望着她,是头一次这样认真地打量她。
她捏紧了衣袖,身体绷紧,早前下过的决心被他这么一问,又溃不成*地“怦怦”跳快,迟疑许久才几不可闻地答了一声:“是!奴婢,奴婢……自到凤藻宫后,便……便心仪皇上不可自制,奴婢……”
初一嘴角的冷意更甚:“最近这月余以来,你和皇后去宁荣宫请安,曾在太后借故支开皇后时留下单独叙话四次,是吗?”
她身子一抖,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太皇太后跟你说了些什么?”初一看着她,目光里透着不加掩饰的厌恶,“她教你趁皇后不在的时候,费尽苦心地给朕端茶递水送到跟前?还是教你故意在皇后面前说那些刺激她的话,惹她吃醋,离间我们夫妻的感情?抑或是给了你一瓶鸩毒,要你除去长公主,好就此摧毁妨碍你成为朕的女人的皇后娘娘?你心里,其实真正想毒死的人,是皇后对吗?”
“哗!”
铁链在地上拖出脆响,是书画身子瘫软在地的声响。
此际她不用抬头也能感受得到初一眼里的森然,她用力摇头,仿佛要借此证明自己的心意:“奴婢没有,奴婢冤枉!太皇太后确曾跟奴婢提过,说奴婢姿色出众,又常在皇上皇后跟前侍候,要……要奴婢多多留心,自己创造机会和皇上独处……奴婢确曾对皇上有了非分之想,可是……宫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皇后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奴婢就是问天借胆,也不敢对皇后娘娘起什么歹念啊!”
她说到这里已是泪如雨下:“尤其是这次,皇后娘娘还在皇上面前为奴婢求情,奴婢当时便已下定决心,不再痴心妄想……”
“那么,你房中那个红漆小盒里空了的那个小瓶子,你又作何解释?”初一冷冷地站在离她两三步外的地方,居高临下看着她。
书画闻言,脸色顿时越发难看起来。在昏暗的灯色里看来,竟隐隐透着青紫:“那……那个是奴婢今晨倒掉的。那是太皇太后给奴婢的……太皇太后说,说奴婢有的是机会接近皇上,只要……只要能……能让皇上要了奴婢……”
“够了!”初一转身,忽然愤恨的扫落桌上的茶盏,“朕应该在猜出你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时就把你早早地打发出去!原想着你本性良善孝顺,身世堪怜,只要恪守本分,以后总会知难而退。谁知道最后竟成了养虎为患!”
书画连连摇头,恨不能将怀里那颗心掏出来给他看一看才好。这样想着,他的心跳似乎也有些不正常起来,自得知长公主夭亡之后,胸口一阵阵闷痛的感觉越发强烈了起来。
初一调整呼吸,过了好久才道:“朕没兴趣听这些恶心的事。书画,从头到尾,只有你是最有机会下手的那一个。朕向来不喜欢连坐之罚,但是你若执意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话,不管你是受人唆使还是自作主张,朕今晚就可以要你全家老小陪着你一起去地府侍候长公主!”
书画蓄了满眼的泪,只觉万念俱灰:“皇上痛失爱女,想找人为长公主陪葬,奴婢无话可说。但奴婢敢对天发誓,此事绝非奴婢所为……”她一边说,一边举手作盟誓状。
初一却在看到她高举近头的手掌时,忽地脸色一变,不等她说完便大步拉开了暗室的大门:“云旗,去找南桑桑来,快!”
外面马上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似是有人急急地跑了出去。
书画讶然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这才发现掌心和手指处居然都有明显的红色小疹子。而她自己也不知是先前太过紧张还是难过,竟全然没发现。
初一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你不知道徒手碰过鸩毒后,毒素会灼伤皮肤,再经由皮肤进入身体?”
书画脸上血色顿失:“皇上的意思是……奴婢,奴婢也中毒了?”
“朕再问你一次,你今日一共接触过哪些人,碰过什么特别的东西?”
“奴婢……奴婢到宁荣宫后,一直站在皇后身旁,不曾碰过任何东西……”她拼命摇头,慌得语无伦次,仰起脸绝望地看向初一,“奴婢是不是快要死了?皇上,您信奴婢,奴婢真的没有做这种事。奴婢……奴婢这么喜欢皇上,怎么舍得,怎么舍得让皇上难过?”她说到这儿,忽觉鼻腔微微发热,伸手一抹,却是带下满手黏稠。
初一深吸一口气,在她面前蹲了下来,稍稍放柔了嗓音:“别慌,书画,你方才说你到了宁荣宫一直站在皇后身边,什么都没有碰?那皇后走后呢?你去了哪里?又都干了些什么?”
他的温柔嗓音似有魔力,奇迹般稍稍安抚了她的慌乱。
书画看着他,努力忽略鼻腔中汩汩涌出的热流:“皇后走后?皇后走后,太皇太后抱怨了皇后娘娘几句,又骂了奴婢,说奴婢没用,空生了一张好脸蛋,胆子和脑子都不顶事……奴婢侍候长公主玩秋千时,心里难过,忍不住偷偷流了眼泪,结果发现有个宫女姐姐就站在奴婢身后看着。奴婢吓了一跳,她还好心提醒奴婢莫犯忌讳,若是让太皇太后见了,少不得要挨板子,还让奴婢赶紧擦了眼泪,就递了条帕子给奴婢……”
“宫女?那小宫女你可认识?”
“奴婢不认得她,之前似乎没在宁荣宫见过她。”书画摇头。
初一似是有些气结,强压着的焦灼几乎要爆发出来,唯有转过身去,想让自己冷静下来。结果刚走了两步,他忽然扭头,问道:“帕子?那条帕子现在何处?!”
“帕子就在我这里……”她从怀里摸出一方再普通不过的绢帕,刚要递给初一,耳郭里也明显感觉有东西缓缓流了出来。
她是目睹了永安毒发时的症状的,所以心里清楚,自己此际的模样与她当时一模一样。
她忽然笑了起来,这一笑,喉咙里也仿似有道闸门被打开,一大口浓黑的鲜血自口中喷涌出来。
“皇上!”她再也抑制不住对濒死的恐惧,伸手想去拉一拉初一的衣袖,哪怕只是衣袖。
他却已经站了起来,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啊!”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自己也说不上是因为难过还是疼痛。
月云旗闻声从外面跑了进来,待看清地上的书画时,她的尖叫声已经变得含糊起来,喉间“咕咕”地冒出黑色的血泡。
初一面色惨白,脚步虚浮,似是被这一幕触到了某根还在隐隐作痛的神经:“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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