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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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3/17 21:21:00


  杜牧有《赠别》诗云:“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但在属于我的豆蔻华年,“娉娉袅袅”这个词无论如何与我挨不上边的——当然,在那个地瘠民贫的小村子里,这么充满文学色彩的词语也无论如何不可能从我周边那些没念过什么书的邻居口中道出。我的体型从小就瘦而长,村里的邻居偶尔和母亲提到我,常常只会用诸如“你家闺女个子拉长”之类的方言来描述。偶尔他们也会用到某个比喻,但不外乎是说些我瘦得“像麻秆似的”、“跟束禾垛似的”之类的话。


  他们的话常常让我觉得难为情。好在十二三岁的年龄,我还未太在意自己的外表。但我一直坚信自己的样子并不丑。因为此前,我还从好几个常年在外求学和工作偶尔才回到小村来的青年那里听说——其中有一名是村里的首位大学生,我相信博学雅行的彬彬君子眼光总不会有错的——他们曾跟母亲提到我时说,这个女孩长相标致,长大定不同凡俗。


  我偷偷长了心,偷偷记着这些赞美之词,并在母亲不在的时候偷偷拿镜子照自己的脸。我并不能觉出自己“标致”在哪里,反令我烦心的是,正是蹿个子的时候,身上日渐窄小的衣服几乎总罩不住肚脐,裤腿也永是遮不住足踝,而大拇脚趾则像钻子一样总把穿着的灰布鞋弄出一个破洞来。


  属于豆蔻年华的岁月,正是我开始念中学的日子。村里没有初中,我和几个同学一起结伴去五华里外的庐村上学。庐村是大姓人家,人口好几万,走在村里连墙接栋的屋宇之间,据说常常会有人转悠不出来。但因为是大姓,相对有势力,庐村不少人的专横跋扈在周边亦是有名的。他们会为一点小过节而对外姓人家小题大做吹毛求疵,有的甚至像草寇一样对过往的外姓路人大施淫威无理取闹。像这样的庐村人当然并非全部,且这部分人中多半是年轻人,但就这部分人的好惹是非使得庐村在整个乡里落下了不好的名声。小姓村里的人家大都畏惧庐村的人。为求息事宁人,过上安稳日子,不少人想方设法与庐村人攀亲,但结果是漂亮的姑娘嫁到了庐村去,财单势薄的小姓人家娶来的庐村女子往往不中看也不中用。


  庐中是附近唯一的一所中学。因为畏惧庐村人,之前我们村里的孩子基本上都取远道去外地求学。但或许是因为这届求学的人数多了些,孩子们增了胆量,也或许是经年与庐村人“攀亲带故”而来的潜意识影响?总之,到了我们读初中的时候情况有所改变,我们都只就近来庐村报名了。而况附近村里的孩子也大都来了这里。


  每天清晨,太阳总要透过家门前那棵高高的苦楝树的罅隙送出它的第一缕光辉。然而,还等不及太阳出来,我便背了我的帆布书包,穿过还笼着淡淡晨雾的村庄,沿村东那条土坡路和同伴们一起去庐中。


  那条土坡路是我们通往庐中的必经之路。土坡路曲曲折折的,若三人并肩而行便显得有些挤了。土坡路的两旁,一旁是清静碧绿的河塘,一旁是在秋季到来谷穗却未见金*的稻田。土坡路的尽头横亘着一条长长的深水涧,这深水涧即是我们村和庐村的分水领。水涧的上面匍匐着一座弧型石拱桥,从石拱桥踏一步便可跨越过去,下到庐村的田塍路上。在田塍路上弥望的仍是一丘丘的稻田,还时常可望见肖、段等附近村子的学生从不同的田塍路朝学校行走着的身影。在我们平常经过的田塍路的一旁还有片禾场。禾场在初秋时并未堆上谷垛,只是空空的一块平地。禾场的边上有个藕塘,但莲花早已在夏日开过,只有几片残破的荷叶浮在半池浅水的塘面上。从田塍路上走大约十来分钟,便到庐中了。


  和我结伴同行的有阿亮、桃花和阿谷、阿米两兄弟。阿亮长得白白净净的,一副书生模样,可学习成绩和其他几个一样并不好。桃花生性腼腆,是个见生人就脸红的女孩子。阿米无论见到谁都喜欢咧嘴而笑,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阿谷虽也常常笑容可掬,但却显得达观世故,仿佛世上没有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阿谷挺健谈,而且信息总是灵通,学校里发生的芝麻粒大小的事,还有极少有交道的本班甚或别班老师和同学的某些无从考究的趣事轶闻,都会经了他那张嘴绘声绘色地描述给我们听。


  我就是于课后我们一起返家走在土坡路上时,从阿谷那张永是不停上下翕动滔滔不绝的嘴里老早了解他的同桌——那个光头男生子强的信息。


  子强正是庐村人,那时已经十五六岁了,和阿谷一起坐在教室的最后排。其实入学没几天我已留意到了他,也许是因为他剃的那个光头太惹人注意,也许真正是因为他长得的确太魁伟太帅气?那时农村里的男孩读书普遍较晚,但我猜想,子强那么晚读初中定是上小学老留级的缘故。我还老早留意到他的左上额有一个淡淡的疤痕,那很可能是与人打架留下的印记。好几回课间时见他与旁边的同学挥拳蹬腿,像真要打起来,结果却并不是动真格的。几乎每次课间,都见他会习惯性地用双手攀住教室入口的门楣,“练”一会“单杠”运动后再一个鲤鱼打挺的姿势跃到走廊上去。我疑心那扇门迟早会被他给弄得没法正常开阖。


  这样一名男生,上课纪律自然好不了的,总得弄出一些动静把前排同学的目光吸引过去。当然好动的不只是子强一人。班上坐在末排的那些后来几乎唯他是从的男生每每有推波助澜的阵势。老师上课时,必是时常迫不得已停下板书或者讲话,然后朝末排男生不轻不重地批评上一两句,或只是沉默着看上一眼再继续讲课。子强他们有时故意把粉笔盒藏起来,让老师板书的时候一阵好找,而他们却在后边吃吃地笑。有一次班主任终于动了大怒,喝问:“谁干的?有勇气站出来!”谁想从后排座位上竟“腾”地立起五六位男生,一个个大义凛然的样子,昂着头挺着胸,像是一堵攻不了克不下的人墙。


  任教的老师大都是庐村人,但英语老师却是我们村的。英语老师课堂纪律不严,更是常常整堂课都闹哄哄的。念英语单词时,子强他们故意把英语谐音成夹带着庐村土话的汉语来念,而且故意把声音拖得洪亮高亢,甚而有点歇斯底里的,试图将全班的朗读声都盖过,让全校都听得见。


  我反感这些男孩的行为,却不知为什么,并不怎么反感子强本人。甚而,阿谷后来屡屡向我们提起子强时,我居然饶有兴致来听。比如他家住在庐村入口那条大马路上的第一条铺了石子的巷子里;比如他家里挺有钱,他父亲是村里有头脸的干部;比如哪天他用气枪打死了树上的雀子,哪天又和谁动起了干戈……


  一天放学回家时,阿谷忽然故作神秘地对我说:“告诉你一件事——我的同桌说他以前见过你。”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阿谷接着说:“他问你是不是参加过乡里绘画比赛?他也参加并且获了奖的。”


  参加绘画比赛还是小学五年级时的事了。我只侥幸拿了个纪念奖,奖品是一只画有三毛乘坐宇宙飞船图案的皮文具盒。第二天在班上我留意到原来子强也有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文具盒。——那时候皮文具盒可是稀罕物!据阿谷说,子强的绘画是拿了全乡第一名的。没想到这个子强还有点特长。


  我和子强的交道,始于一张我用圆珠笔描画的戴着花冠的半身女子图像。本来我夹在文具盒里的,忽然有一天课间就不翼而飞了。当时并未在意,可那天下课走在回家的路上时阿谷却笑着问起这件事。我感到奇怪,阿谷便道出原委:

“你那张画别想再要回了,它已被子强珍藏起来了。”


  我愣了一下,怕子强终要看出我画中的瑕疵,也为证明自己并不想屈服于他“自作主张”的霸道,便在翌日老师刚离开教室的课间时,走到正坐到课桌头上来回晃荡着双腿的子强面前,提高嗓门说:“咳,是你拿了我的那张画吗?”


  子强似乎一愣,旋即笑笑说:“你怎么知道?”


  我郑重其事地说:“请把它还给我好吗?”


  子强道:“我没拿你的东西。”


  我说:“如果是你拿了就别不好意思承认。”


  子强沉吟了一会,道:“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就是我拿了。——我可以不还吗?”


  我坚决地说:“不可以。”


  子强从课桌下面把他的书包掏出来,往桌上一丢,道:“那你把我的书包拿过去找,找到了就拿回去。”


  我料想我准找不到的。其实我并非真想要回那张画,可一时不知怎样收场了,只好固执地重复说:“请自己掏出来好吗?”


  子强的脸色有点阴沉下来了。我的心跟着有点紧张起来,怕这个男生会不会对女生也挥起拳头动粗?


  子强又沉吟一会道:“要不改天我另画一张还你。”


  我只好败下阵来,心里明白子强这样回答已是对我格外开恩了。


  这天回家时,阿谷告诉我说:

“子强上课时想把你的背影画下来,还一张画给你,可他说你身体老是会动,他就涂涂改改老是画不了。”


  我一时哑然。


  又隔了一日,走在回家的土坡路上时,阿谷把一张画递给我看,画上是一个剃了光头的男生素描。原来是子强的自画像。阿谷说:“子强说是把这张画跟你的那张交换呢。”


  我把画扔还给阿谷,装做不屑地笑道:“让他连同我的那张一起珍藏着吧。”


  我不敢承认,更不敢去深想,我的内心好些天里充盈着一种莫名的异样的小欢喜。这种小欢喜正来自那个在绝大多数老师和同学眼里调皮捣蛋的坏学生。许多时候,我确乎觉得子强就是个地道的恶少。尽管子强很少欺负尤其是外村的同学,但若有人惹恼或违抗了他,他很可能就会用拳头强迫他人屈服。一次课间时,他随意拿起班上一名同学的笔来玩耍,不小心笔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正欲拣起来,忽听到那同学嘴里嘟哝了一声,子强立刻站起身来,有点气势汹汹地呵斥说:“你说什么呢?”那同学吓得不敢吭声,子强一脚便把那掉在地上的笔踹出老远。这已算是很轻的惩罚了。之后我极少见哪位同学对他的任何言行举止敢当面表示异议。


  而不能容忍的是,子强竟私下里给班上一个嘴形长得难看的女孩子取外号,且肆无忌惮地当众喊出来。那女孩羞愤得掩面而哭,他却得意地哈哈大笑。他大笑的时候,额上那道疤痕便陷进笑出来的眼角鱼尾纹的沟槽内,形成一道深深的褶皱。这时,我便觉得他丑陋,那疤痕即是他丑陋的见证。

——可是当有一天,我们走在放学回家的土坡路上,阿谷特意带上子强的一本里面大段提到我的日记翻开来给我看,且笑着对我说出“子强很喜欢你”的话时,关于子强的种种劣迹霎时都显得那么飘渺而轻淡!


  我抑制着内心的小欢喜笑而不语。


  回到家我仍只是偶尔照镜子,仍未觉得镜中的自己有多标致。可是我渐渐开始对身上日渐窄小的衣服有了不满,对那总是遮不住足踝的裤子有了不满。我开始有了叛逆的苗头,对每天穿戴得漂漂亮亮的母亲有了不满。当然我并不认为我的日渐不满的情绪跟我偷偷喜欢上一个坏男孩有着必然的因果关系。


  可是,新衣服只有过年或端午节的时候才有得穿。没有办法,我只好用一贯的伎俩和母亲闹,我把家里的床单、枕头和被套弄乱,把纸片撕得就像老鼠咬过了一样碎碎的,然后洒在母亲将衣服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橱里和被我弄得乱糟糟的床上。我的抗争的结果是终于扔弃了我的不合身的衣服,高高兴兴地换上母亲穿小了些的旧衣服去上学——要知道,那时母亲新潮的衣服总引来村里人一番品头评足。而哪个女孩子小时候没有艳羡过母亲的衣服呢?


  回到学校我就不再是那个因为穿不合身衣服和母亲闹的不听话的女孩子了。我是个同学羡慕甚至嫉妒的三好生——那时我是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庐中的。只是,几乎无人知晓有个小秘密悄悄潜入了我的心里——阿谷或许知道一点的,自那天他告诉我子强喜欢我之后,他大概就把我对那句话笑而不语的反应反馈给子强了,因为此后,子强就经常不断地把他想要告之我的话通过纸条或者通过阿谷口头传达给我。


  阿谷渐渐成了子强与我联络的传声筒。但子强不是每天都会写给我纸条的,他也极少在纸条上赤裸裸地说喜欢我。他纸条里的语言和他的亦如打架般歪扭的字体是抵不得他绘画的漂亮的。每次拆看子强的纸条我都会显出从容的态度,不期盼,也不抵牾,看后即刻毁掉,从没有想过要给他回纸条。三好生的骄傲让我不想也不敢。只是晚上临睡前,偶尔有个光头男孩的影子模模糊糊地在脑海里晃过,但从不曾入我梦。


  尽管子强的纸条经常不断地由阿谷递来,尽管子强投射的目光和他的某些看似漫不经心的话语中时常地传递出他喜欢我的信息,尽管逢到我做班上值日的时候,子强会喊来那坐在后排的许多男同学帮我打扫教室,好让我早些回家,可是我并不能衡量自己在子强心中的位置。事实,那样的年龄压根就不可能在心里真正产生某种衡量意识——当那天下午下课,子强不知何故在班上对一位他的本村同学大打出手时,我居然不敢上前阻止!却仿佛因了我的在场,子强的拳头抡得更卖劲。他挥舞拳头的时候,我觉得他的拳头俨然就是一把铁锤,一块金刚石!


  他的整个施暴过程在我眼中一览无遗。整个过程我都想开口劝止但最终保持了缄默。他的残暴令我感到了胆怯,胆怯令我最终保持了缄默。这缄默令我感觉到自己在参与子强一起犯罪。——我无法判断如果我劝止他会住手吗?


  只是次日,在我的课桌下面又发现了子强留的纸条。上面写着:“我昨天又和同学打架了。你是不是也看见了?谁让那小子要跟我斗着来呢?你千万别有什么想法,也别害怕,我们以前也经常打架玩的,这样的事我们习以为常了。”


  子强对打架之类的事习以为常,让我也跟着司空见惯了。也许庐村人的确习以为常的,好几回老师亲眼看见学生互相打架,不是都佯作不知么?最多只是轻描淡写地批评一两句。后来我留意到子强的拳头在平时都常紧捏着,仿佛时刻保持着准备攻击的姿态。——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得继续我的学业,十二三岁的我如何能改变子强什么,又如何能想到要来改变子强什么!?


  天气渐渐转凉,田里的稻穗不知不觉收割完了。去往庐中必经的田塍路的禾场上,已高高地耸立起了几堆谷垛。有的谷垛上头插了稻草人,但这并不能阻挡觅食的麻雀呼啦啦地飞来。要等到农事忙得差不多了,人们才会把谷垛卸下来用捣谷机在禾场上就地碾成谷粒,然后再担回家去。


  禾场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两个放鸭子的庐村少年。他们两个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都高高瘦瘦的。其中一个常穿着套半旧迷彩服,眼睛细细的,颧骨有点凸;另一个一头蓬松的天然*褐色卷发,皮肤出奇地白皙,我们走在土坡路上时便常议论他的祖宗可能有洋种人的血统。他俩闲时就呆在谷垛的后边,看鸭子成群地在谷垛边那个有着半池浅水的藕塘里泅水。有时他们也会举了长长的竹竿,把鸭子赶进深水涧里或者别的更远些的水塘。


  好些日子过去了,他们两个与我们相安无事。可过了些时候,当我们从禾场旁的田塍路上经过时,他们渐渐用一种睥睨的、带着挑衅神情的目光一一打量着我们。


  事情终归是来了。有天下午下课我和阿谷一行人走过了禾场,跨过那个石拱桥走到属于我们村地盘的土坡路上后老远,便听后面追上来的几个同学议论说,那两个放鸭子的吆喝住了落在最后面的俩个头较小的同学。他们哭笑不得地被命令用一把小铲子挖出了两条蚯蚓才离开!


  次日上学时大家心里似乎有些慌慌的。好在清晨我们起得早,那笼着淡淡晨霭的禾场只是一片沉寂。但到了傍晚,那两个放鸭子的少年出现了。


  那个“*毛卷”蹲坐在禾场一堆高高的谷垛后边,那个“迷彩服”则走到田塍路边来,当我和阿谷一行人经过时,只听他说:“你给我留下来!”——这场景活像电影里的拦路打劫!


  我们停下来,我发现他用手指向了我——“听见了吗?你?其他人都走!”

“到禾场后边去下,”“迷彩服”指指禾场后边那个“*毛卷”,“我们那兄弟有话跟你说。”

“有什么话你只管在这说!”我忽然觉得根本不怕他们两个。

“你去一趟嘛,过去说会话,又不会把你怎样。”“迷彩服”的口气稍缓和了些,却带着一种诡秘的调笑口吻。


  我不理会,抬脚准备走人,可是“迷彩服”却开始抢夺我的书包。好在他抓到的只是我的帆布书包的背带,僵持了几秒钟,我使劲一拽,却因用力过猛,书包背带被扯断了。


  趁“迷彩服”迟疑之际,我夺回书包撒腿就跑,一直跑到我们村的土坡路上,断定“迷彩服”他们没有再追过来,我才敢停下脚步。


  阿谷他们从后面慢慢跟上来。一行人神情都有些灰灰的,我的心里有了莫名的小烦恼。阿米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明天还是暂时不要去学校了,隔天看情况再说。”


  阿谷却不以为然地吹了声口哨,说:“怕什么,她出事自有人来管。”


  我有点不解阿谷的话,却也只有等到明天再说。


  次日清晨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却不记得那已是秋季的第几场雨。路上湿滑滑的,田塍路上尤多泥泞。早晨是不必担心从禾场经过的,可是到了下午,我心里开始有了些怵然。最后一节上课铃响时,我无意中发现教室后排的座位竟空了一大截。正纳闷时,阿谷冲着我诡秘地笑了一下。我忽然隐隐地预感到什么。


  好容易挨到了下课,走出学校门口时,在积有潦水的路上我和阿谷一行人迎面遇上了子强和其他几个同旷课的同学。子强与我擦肩而过,用很有意味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已经完全能预感到子强最后的这节旷课干什么来了。还未走到禾场边,我们就在泥泞未干的田塍路上与“迷彩服”和“*毛卷”狭路相逢。他们脸上和身上都呈现出斗殴时留下的痕迹,不过看样子还不至太严重。子强用拳头教训人的情景我是亲睹过的。“迷彩服”看着我似笑非笑道:“你厉害!还搬来了救兵!”


  我斗胆说:“你往后别再欺负我们,大家不都相安无事吗?”

“本来就没欺负你!”“*毛卷”道,“好了,我们一笔勾销了!”


  禾场边上的事总算过去了。“*毛卷”和“迷彩服”至此再没找过我们的麻烦。有时他们在禾场边看着我们从旁经过,其中一个会与我笑着招呼说:“就放学了?”我便回应他们说:“是啊。你们还没赶鸭子回家呀?”他们两个便相视而笑。后来过了好些年,我曾背着书包在半路偶遇到那个“迷彩服”,他用很惊讶的口吻说:“你还在读书?”——那时村里女孩子能念完初中就很稀奇了。我看着他扛着根长长的竹竿招呼着面前的一群鸭子,也用了惊讶的语气说:“是啊,怎么你还在放鸭子吗?”


  而在我们在庐中上学的次年春季,他们已把鸭子赶往了别处放养,禾场上总算不见了他们的踪影。


  次年春季到来的时候,学校教学楼进行全面拆建改造。于是各班级有的借用附近小学的教室,有的租用附近居民的屋舍来上课。我们班的课桌椅被临时移至食堂旁边的一间破旧房子里。这间权且当作教室的屋顶一角已出现了裂缝,晴天时阳光从裂缝里射下来,正好直射在老师的讲桌上。教室的黑板是一块喷了黑漆的薄木板,上两端用钉子固定了,下两端就那么悬着,用粉笔在上面写字时,便能聆听到木板撞击墙面的“笃笃”声响。老师因此较少板书。而那些搁在讲桌下面的粉笔,仍常常成为子强他们用来掷人耍玩的工具。


  学校的操场成了临时工地,堆满了沙子、水泥、鹅卵石和砖块。水泥掺和着沙子的搅拌声混同着孩子的嬉戏声,成了庐中一道独特的景观。


  开学不久,我们班上新转来一名叫力豹的男生。他的体格显得分外健壮,两道浓黑的剑眉之间掩不住好动卤莽好斗的野性,在班上出现的第一天就表现出十足的霸气来:教室的课桌椅居然成了他挥拳练腿的工具,讲台前那块悬着的“黑板”有次竟险些被他劈成两半。他还时常把操场上的泥砂拨弄到教室来,故意洒在别人身上取乐。


  很快有一天,力豹与子强便发生了冲突打起来。那回子强正站在教室后边自己的课桌旁,力豹则在一旁舞弄着两条胳膊,不知是无意还是存心碰到了一下子强。两人争吵了几句,不知谁先动手就打上了。


  只是很短的几分钟子强便首先住了手。这是我第一次见子强示弱。后来许多回,子强与力豹发生过剧烈的肢体冲突。他们的格斗时常如电视中的武打动作一样充满了刺激与紧张。这样的情形是班上大多数同学都乐意看到的。在那些弱势的同学心里,都希望着他们鹬蚌相争而两败俱伤。而他们每次发生冲突时,我总在心里为子强暗暗鼓劲,希望子强能击败力豹。可我每次看到的总是在他们还未分出高下时,子强就首先住了手。子强其实很懂得保护自己,在实力不可把握时会适可而止,并不会硬拼出赢输。愈益猖狂得不可一世的力豹,有一天竟故意从操场上把泥沙弄进来撒在了我身上!


  我不甘心他的欺侮,跟他吵了起来。也许除子强之外还未见居然另有人敢顶撞他,力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冲到我面前,举起拳头向我示威。我用眼瞪他,他便照着我的胸前捶了一拳。我本能地反抗,握起拳头照着他的胸也打了他一拳。他又还了我一拳。班上许多同学都看见了,但没人敢劝阻。子强当时不在场,如果他在,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否有一场格斗?


  这样拼下去我肯定吃亏,于是我转身去那间临时搭建的办公室找班主任。其实我料想找到班主任也未必能解决什么问题,但我不想把这事就这样算了。办公室里有几个老师正围聚在一起打牌,班主任不在。我不甘心就这样返回教室,又去找校长。校长素闻力豹的捣乱行径,大概有心想制服他,于是同我来到操场上,却见力豹正用棍子拨弄泥沙对同学又玩起了恶作剧。


  面对校长的呵斥,力豹只歪着头瞧着,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


  然后出现让我意想不到的一幕了——校长忽然半蹲下身子,把两手展开,做出拉开架势的样子,说:“我知道你喜欢打架,来呀,今天我来奉陪你!”


  力豹居然无所畏惧,甚至显得有些兴奋,他扔了棍子迎上来,也展开了架势准备进攻。两人几乎彼此同时抓住了对方的胳膊。


  校长的确小觑了力豹,他以为能凭武力把力豹制伏,哪知力豹的臂力像铁一样强硬,最后校长竟有些把握不住了。两人就这样抓住彼此的胳膊在操场上僵持了好几分钟,围观的同学渐渐多起来,且多带着看热闹的神情。校长的额上开始有了微微的汗腻,终于首先松开手放弃了。他一边半回头呵斥着,一边挪开脚步慢慢踱回了办公室!


  这样的结果是我未曾料到的,我原一直等待着力豹被校长掀倒在地的情景!——这时的力豹愈发显得神气活现,走起路来更加大摇大摆了。他一边进教室一边还在嘴里骂骂咧咧着:“哼!跟我较量!就这水平!以为你是校长我就怕你了吗?”


  此后,课堂上或者课间时,常会有一两个纸折的飞标或者苦楝子或者别的什么从后面投掷到我的脊背或者后脑勺上。不用回头,我就知道那准是力豹干的。我满心里愤怒,可校长都拿他没辙,我能怎么办?我为此苦恼不堪。偶或回头,竟会撞上子强的目光。子强的目光里是充满了愤怒的,我看得出来,他的愤怒里包含着对我被人欺侮的关切。


  教学楼的施工在日复一日的进行之中。我巴望着能早一日见到它竣工,教室不会这样的破陋,操场不会这样的凌乱,校风大概也不会是这样的颓靡吧?


  有一天,坐在教室后排的子强前额敷了一块膏药,我知道他准又和人打架了。而力豹从这天起一连几天没来上课了。同学们都巴望着他永远不要回学校。然而隔了几天,力豹还是在学校出现了,头上居然裹了一层厚厚的纱布。


  班上的气氛忽然有点变了。平日里龌龊的力豹仿佛收敛了许多,很少对同学做恶作剧了。而且奇怪的是,过了一段时间,力豹与子强居然在班上谈笑风生,不知什么时候竟化干戈于玉帛,成好朋友了。


  回家时我问阿谷,阿谷故意卖关子似的沉吟半晌说:“子强与力豹徒手较量了一回,两人打得难解难分,子强不是力豹的对手,就让他手下那些人齐上阵把力豹狠狠收拾了一顿。——子强这么做可能其中还有一半原因是为着你吧。”


  阿谷提起子强老是把我也扯上,喜欢不阴不阳地替子强说些不着边际的奉承话。可实际,回家路上我很多时候的兴奋都来自阿谷告诉我的有关于子强的信息。


  后来我又陆陆续续地听说,校长曾找过力豹的父亲,力豹的父亲向校长谢罪并带力豹去过一趟子强的家面见身为村干部的子强父亲。事情就这样解了。


  没几天我在教室的课桌底下又发现了一张纸条,起初我以为是子强的,可上面是一行陌生的更为潦草的字迹:“请原谅我曾经对不住你的地方。”落款竟是力豹。我断定子强对力豹说过什么了,回头望望教室后排座位,恰与力豹目光相视而对,他很真诚地对我微笑了一下,于是素日里对他的厌烦只因这一笑便全然烟消云散了。


  班上的气氛似乎出现了少有的融洽。那个周六上完上午最后一节课,子强让阿谷传话给我,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们一起去汤镇玩耍。


  汤镇是靠河那边一个热闹的小镇。那里的集市永远陈列着琳琅满目的物品,充斥着梳着各种新潮发式的红男绿女。那里的路面是平坦的水泥马路,还有满载乘客的汽车从大城里开来。


  我很久没去过汤镇。子强的相邀,我的确有些砰然心动的。我的萌动的心绪早已为子强年少的风发意气所侵染,但他的相邀我只有用了很轻的语气而又断然的态度拒绝。我觉得我是在抗拒一种诱惑。那种诱惑是那样早地进入我的心灵。但除了在行为上作出抗拒外我别无选择。


  秋季到来的时候,新教学楼已落成。一栋挺拔矗立的两层楼房:敞亮的教室,雪白的墙壁,滚圆的廊道石柱。办公室前的廊道上还设起了一道电铃。操场上已清清爽爽,操场上的那个篮球架重新经过了检修,并且另一旁还设立了一个乒乓球台。


  因为取消早自习,因为之前有几个庐村男生经常笑话阿谷,加之桃花中途辍学,阿谷他们没有再邀我一块清晨同行去学校。但下午离校时我们还是会在回家时的田塍路或土坡路上遇见的,阿谷仍一副世事洞明的样子告诉我们学校里的是是非非。


  这学年我升初二了,但原先坐在教室后排的男生却有好几名留级了,子强就在其中之列。我的心头有点莫名的失落。偶尔课间时会看见他在操场上打篮球或乒乓球,仍一直留着个光头,真不知要留到什么时候为止。子强没有再让阿谷带过纸条给我,只让阿谷带过一句话给我,说怕影响我的学习,不好意思再打扰我。我没料子强竟会考虑到这些,心里不免又平添未能与他再同班的惆怅——这份惆怅,除了我自己,子强也许永远都不知道。


  只是有一晚上,原先初一时坐在后排的七八位庐村男同学竟忽然趁着夜色跑我们村来了,在我家的门前甚至屋后晃悠了很久。周边不少邻居产生了莫名的恐慌,不知道他们会惹出什么事来。因为天色太暗,半天我才看清是他们。我有意用目光在他们之中寻找子强的身影,但并没有发现。我相信这些平日听命于子强的男生断不会惹出什么事来,只觉有些突然,而于我十三岁的生命阅历而言,还未敢落落大方地请上这些男生到家中来小坐。我仅出到门外大路上,向其中一名同学随口问了句:“你们到这来了?”


  那名男同学点头笑了笑,随后他们便离开了。我也没时间去向阿谷多打探他们到来的缘由,初二年级之后,学习似乎逐渐变得紧张起来。而随之逐渐变紧张的,还有我和班上部分同学的关系——某段时间里,我成了一位新调来老师的专宠学生,如何不受到某些与我成绩相当同学的嫉妒与排斥!随后又一位男生的频繁骚扰,让我早早体尝了人言可畏的纠结——


  那是一天中午返校时,天空忽然下起了淡淡的细雨,在未引起丝毫感觉的时候,身上早已湿漉漉了。不知什么时候一把雨伞撑在了我头顶的上空,回头看时,我很有些吃惊。给我撑伞的是另一班有名的泼皮男生肖勒。他是肖村人,每天也要徒步走上四五里田塍路来上课。亏得他不是庐村人,在班上虽然吊儿郎当,但还不至给其他同学造成什么威胁。

“被雨淋坏了可是会影响学习的。”他嬉笑着说。

“你是谁?——不必为我打伞了,雨根本就不大!”我装作不认识他,将头偏出伞外。

“那我陪你一块淋雨吧。”肖勒干脆把伞给收了,挨着我并肩走着,“我是谁并不重要,你的大名谁不知道?”

“那你慢慢淋着吧。”我觉得挺可笑,一路朝教室跑去。


  不几日的课间休息时,这个肖勒忽然就走进我们教室来了,在我旁边的课桌边坐下,嘴角浮着笑——“嘿,记得我吗?”


  我说:“我记得你是谁呀?”


  他说:“真是贵人多忘事,就忘了我了!几天前下那场大雨时我还和你一块共撑过一把伞呢。”


  他的夸张的言语,立刻引起班上在场同学的兴致与围观。我知道若继续答他的话,他就会无休止地纠缠下去。我更唯恐同学背后的议论,于是疾步走出教室往操场上走去。肖勒却也跟了出来。我索性就往女厕所方向走。


  之后肖勒频繁地来,我的课桌底又开始频繁出现这个男生的纸条——“可以告诉我你的理想是什么吗?”“你要避开我到何时为止?”


  走在回家的土坡路上时,对学校各种消息都深谙洞明的阿谷开始频繁地向我传递肖勒的信息。但我能听出阿谷的语气里是带着鄙夷的——

“肖勒这两天老缠住我追问你的事。”

“其实他初一时就留意到你了,只是因为子强他们在,他不敢乱来。”

“听说前两天这家伙把家里一头牛给偷偷卖了,被他爹一顿好骂。”


  本来,听到肖勒竟敢做这样忤逆的事,我心里同样怀着鄙夷,可当没几天下课后,肖勒穿过栽满红花草的农田径直跑来,气喘吁吁地追上我,把两本厚厚的课外书递到我面前坚决求我收下时,我的心忽然有些软下来!因为我自然地便想到那两本足有一千多页的资料书,是否就跟他把家里水牛偷偷卖掉有关联?


  在我有些不知所措时,他把书往田塍路上一丢,转身就跑了。我在原地犹豫了半晌,终于把那两本无辜的书捡拾了起来。可是我内心感觉像做了贼!尤其看见扉页上肖勒歪歪扭扭题写的祝语,更觉为自己的心虚找到罪证了。


  那资料书原本于我是多么需要,我还是于次日坚决地退还给了肖勒。渐渐传入耳膜的流言蜚语一天天强化着我对这个男生的厌恶感。但肖勒似乎穷追不舍,居然和两个班的班主任未打一声招呼,拾起书包轻易就转到我班上来了,而且擅自就坐在了我的后排!令我费解的是,原先坐我后排的男生不假思索就主动让位给他,自己则坐到了最后一排去;更令我费解的是,两个班的老师发现之后居然听任他的这一行为!他的班主任也许巴不得剔除这样一个差生,可我们班主任呢,该是什么心理对这样一个差生随意转班却置若罔闻呢?我甚至亲眼看见肖勒和班主任课间时不知谈些什么那样投机:却见肖勒两片嘴唇一张一翕,唾沫星子横飞,班主任老师却只顾跟着笑!似乎所有老师同学都在看我的热闹!


  而最最无法容忍的是,肖勒还常常跑到我们村来,逢人就提起我,并且大肆宣扬我初中毕业后就准备嫁给他!弄得有段时间村里有人居然特意向母亲打探起这事的真伪!


  那段时间,无数烦恼肆虐着内心,我怕去学校,怕回到村里——只有那条介于学校与村里之间风景依旧的土坡路,才是我唯一能舒缓愁闷郁结的地方!


  自肖勒坐到我的后排来,我感觉每天都在无助与煎熬里度过。我一筹莫展,不知道何时是个完?


  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和村里同学照常三三两两走在回家的田塍路上。不远处,其它几个村的学生身影在另几条田塍路上逶迤而行。太阳在我们上最后一堂课的时候就早早躲进了西山那片乌云后。我们每天在这遍撒红花草的田野间行走着,竟不知冬季已悄悄来临。


  一阵嘈杂的呼啸和尖叫声忽然从身后传来。我回过头望去,却见子强正带着一帮人马在通往肖村的田塍路上追打着肖勒。起先子强并没有动手,其他几个人你打一拳,我踢一脚,然后就像猫捉老鼠的游戏一样欲擒故纵地放走他——可是等肖勒跌跌撞撞狂奔进满是坷垃的红花田里,几个人即刻追上去把他拽住又是一番狠揍。子强等到最后来专门收拾。他拽住肖勒的衣领,一巴掌掴在了他脸上,接着又反手劈在了肖勒的另一边脸上。肖勒的嘴角立刻流出了殷红的血。当子强照着肖勒的腹部一脚踢过去,我看得心都快悬了起来!子强向人实施暴力的过程永是那样令人触目惊心!


  肖勒一边在嘴里告饶,一边居然晕头转向地几次朝着我们村这边的方向狂奔。起初我以为他被揍晕糊失去判断了,但忽而我明白过来:他难道是想逃过来向我求助?我已隐隐明白子强暴打肖勒的缘由了——肖勒是需要接受一次教训的,学校不管,子强替我管了,可——肖勒对我的纠缠需要得到如此的报应吗?


  听着肖勒一声接一声近乎撕心裂肺的惨叫,我的心一阵接一阵紧,可是,我只一直站在距离这场暴力之外不远的田塍路上犹豫不决,嘴唇嗫嚅了老半天,想对子强喊“住手”,但终究没能开口!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子强下这么狠的手暴打一个外姓人,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子强对人如此大打出手。当子强带着他那帮人马扬长而去,我也像看完了一场与自己毫无瓜葛的电影中的镜头,缄默着掉转身,继续自己回家的路。


  肖勒挨了这顿暴打,在家躺了一个多月,返校后悄然回到了自己班上。关于我和肖勒的流言也终于在悄然中散去。


  到初二下学期,阿米、阿谷相继辍学。而尽管在同一学校,我也仍极少看见子强。只一次学校开表彰会的时候,他就站在我旁边的队伍里,对我上台领奖很夸张地笑了几声。在庐中两年的学习生涯很快告一段落。之后我去了另一所学校,愈益变得紧张的学习,让我几乎忘了子强这个人了。我并不知道我在庐中学习生活的结束,却是子强整个在校生涯的结束。忘了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子强念初二没多久就被学校除名了。只是我念初三的时候,有一次他忽然和那个力豹来了我们学校。子强甚至到了我班教室的走廊上来,但在我察觉他到来时,他旋即转身下了楼,并不预备找我说上什么话。我觉得子强外形好像有了些变化,半天反应过来,原来他一直留着的光头早已蓄上了一头浓密的黑发。


  之后,他的生活发生了什么,我已毫不知情了——直到多年后,早已辍学的阿谷偶然告诉我关于子强一个无比震惊的讯息:他犯重案被公安局通缉,警察有一次突袭他家时,他闻风从家里的阁楼上跳窗逃跑了。

——这个萦绕在我脑际很长一段时间的跳窗场景是我能获悉到的关于子强的最后讯息。我时常于脑海中无意识地给这个情节凭空加以延续:子强会逃向何处,藏匿何方;我时常想象他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无人的角落,忍受着饥饿与寒冷;一个人,惶惶着,惴惴着,追悔着往事,思念着家乡……我反复想,他怎么会沦落到那种境地,是谁使他沦落到那种境地?……


  我和子强从来就行着不一样的人生,尽管那时尚小,但也许我们彼此在校时都早早意识到了。子强一直充当着保护我的角色,却从未像肖勒那样纠缠我,这是我一直感激他的地方。而对子强,我实际从来都是自私的。子强在校时拉帮结派、打架斗殴,我从未有过行动甚或言语的制止,却每每承纳着他用暴力的极端方式给予我的种种关照。——也许我不能过分苛求那个还处在豆蔻年华未谙事的自己,但这种潜伏于心底的自私终变成多年后深深的自责与懊悔。如果能够,我真想替子强把时光倒转,让我们的年少重新开始一次,我一定鼓起勇气对他的暴力行径说“不”。而今,我所能做的,只是遥遥地为子强的未来祈祷,但愿,有朝一日他能丢掉那些过往,重新真正开始今后的人生。

何美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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