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本次推送胡山源先生《仙霓社前后》(下)一文。主要介绍传字辈艺人艺术渐臻成熟之后,从民国十三年开始,在苏州、上海、杭州等地演出的情况。
中国昆剧古琴研究会会刊《兰》文章选登(十二)仙霓社前后(下)文胡山源
五
由纸上之文字,进而为口头之歌曲,固需相当时期;由口头之歌曲,进而为场上之戏剧,尤需相当时期。是故,所中诸生,初次弄粉调朱,袍笏登场,计自入所以来,已二三年矣。
民国十三年,某月某日,张紫东家有喜事,所中已能表演者,均应召而往。其节目有沈南生之《三挡》,张传芳、刘传蘅、徐传溱之《胖姑》等,虽雏莺出谷,新声犹涩,而《*庭》初写,抑亦恰到好处。此为诸生第一次之堂会,大堪纪念。张家某公子弥月,有汤饼之会,应召者又若干人。惟此次为清唱,与前不同,剧目则有张传芳之《絮阁》等。
某月某日,上海笑舞台又有昆剧大会演,所中能正式上场者,全体莅止,盖已沿成班底,足供调遣矣。住孤儿院之邵传镛、龚传华等,返其故居,寻其旧好,无不欢然大乐,语娓娓不倦,为言初抵苏时,痛哭如遭流徒,闻者皆大笑。票友俞振飞,于此次会演中,崭然露头角,日后声誉鹊起,遂为票界名小生。
第二次来上海者,仅一小部分,约得十余人,盖赴徐凌云家之堂会也。徐幼子韶九,演《看状》,家学渊源,的是不凡。
此十余人者,由豫丰纱厂职员杨习贤介绍,住聋哑学校。由该校往徐家,必须由浙江路经南京路,诸人日夕往来,乃得见所未见,而行所难行,初不若第一次来上海时,由孤儿院而笑舞台,可以随步徜徉,行所无事。盖南京路上,人山人海,彼乡里小儿见之,固已错愣不已,忘其前路,而车水马龙,奔驰若电,则更觉眩目骇心,寸步难移。不得已,乃由护送者,往返数回,一一挟持而过。
聋哑学校,起居极有规律,诸人居此,犹在本校,毫无异地之感。且校生既聋又哑,彼此静以自处,尤觉惬意。
第三次来上海,情形较前又异。盖日者为穆太太设帨之辰,风暖金萱,堂闻绿野,称觞祝寿,盛极一时。堂会凡三日,全体住城中大富贵,所居凡三楹,极为轩敞,既无奔波之劳,又得起居之适,诸人大有乐不思蜀之概。
时日既久,艺亦渐进,已能者精益求精,不能者已次第学成,故登场三日,日演新剧,观者顿觉耳目一新,应接不暇,演者亦恢恢乎游刃有余,有左右逢源之乐。较之前二次,能戏无多,左支右绌,不可同日语矣。所演有顾传玠、朱传茗等之《牡丹亭》全部,张传芳之《天门阵》《产子》等。
朱传茗、沈传芷《牡丹亭》剧照
中国艺术研究院图书馆供图
三日期满,载誊而归。从此所中诸人,自信益坚,以为昆班之成立,指顾间耳,继往开来,舍我其谁。而声名洋溢,喧传全国,凡爱好国粹艺术者,皆知仙音未远,雅乐犹存,欢迎之意,随处可见。未几,所中全体,遂有杭州之行,由学习及客串,进而为正式之卖艺。
六
杭州第一台之主事者,忽派人至沪,晋谒穆藕初,谓杭人闻昆剧传习所之名,不胜倾倒,颇思一聆雅奏以为快,拟请该所全体赴杭,登台表演。穆以诸生学艺,已足阅世而宣扬曲艺,尤为平生之愿,当予以首肯。
穆信至苏,孙咏雩即秉承其意,筹备一切。穆又派浦顺来为代表,全权处置。计与第一台所订契约,为期一星期,包银若干;戏箱行头,统由沪租赁,所中诸人,分水陆两途赴杭,水由苏乘轮,陆转沪乘大车,以杭垣城站旅馆为下处,于此取齐,择吉登台。
此第一次之正式卖艺也,所中诸人,率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而今而后,吾侪足以自立矣。期望之殷,乐观之浓,溢于言表。然天下事往往出人意表,而横逆之来,更非人所能预料,吾于诸人此行亦云然。
由苏水行者,先期出发,平安到达。转沪陆行者,列车近艮山门时,忽砰然一声,劈空而起,而浦顺来即应声而倒,头破血流,死于车中。一时车中大乱,救治既告无效,乃即推详其死因。若谓流弹,则时当承平,弹从何来。若谓实弹野操,则四周不见一兵一卒,更无放枪之人。若谓列车进城,探首窗外,为墙垣所砸,则车中多人,并无一人见此。同行诸生,以浦为穆之代表,而死状又至惨,更觉惊奇诧怪,神魂飞越。
车至城站,报警及法院相验,俱为应有之手续。然其致死之由,终属疑莫能明。法院传证,遍及同行诸生,稚子无知,益形惴惴。孙恐诸生参差其词,增加纠纷,事前即预教口供,一致以突如其来、莫名其妙对。法院详征博访,推问再三,事实真相,终如石沉大海,杳无消息。无已,只得不了了之,由孙领尸盛殓完案。
此事发生后,诸生心神不安,固为意中事,以此,登台表演,遂觉意兴萧索,难自振奋,而大好湖山,抑亦无意徜徉矣。据云,一星期来,足迹所至,不过城站旅馆至第一台耳;两地相去,数十百步,日蹀躞于其间,曾未越雷池一步。入宝山而空回,可怜亦复可笑也。
传字辈学员合影
中国艺术研究院图书馆供图
戏词云,“祸不单行”,正可为此时传习所诸人写照,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者,亦信乎有之。盖一星期期满,第一台至沪接洽者,忽以卷逃闻。所云包银,固分文未付,而旅馆膳宿,往来川资,一切用费,尤须自理。诸生闻之,沮丧无极,来时兴会,而更如沸汤沃雪,一时都尽。孙计无所出,惟有详函至沪,告穆种种,穆得讯,立即电汇巨资,俾全体返苏。
所中诸人,迷信至深,以为初次出门,即行不利,来日大难,已可预卜;兹后坎坷备尝,曾少佳境,迄今风流云散,全班难再,就不啻事实证明。然乎?岂其然乎?
上述事实之发生,亦在民国十三年。
杭州铩羽归,沮丧之余,几欲深谷幽居,不作出岫之想。然而丽质天生,终难自弃,且静极思动,亦为事理之常。久之,遂有上海徐园之行。
此行为期约一月,为在沪正式卖艺之始。诸人膳宿即在园中,历届来沪之困难,无不迎刃而解。且顾曲周郎,大都重来崔护,而十里洋场,不啻再到天台,人地既宜,乐乃无尽。期满,载誉而归,杭行恨事,渐如过眼云烟,不复罣念。
民十四年初夏,出演苏州青年会,售票,价甚昂,而座为之满。时予适因事在苏,乃得躬逢其盛,所演各剧,以及一般情事,至今犹历历在目。
是日所演,首为《投渊》《天打》,主演者沈传芷。次为沈传锟之《北饯》、华传浩之《盗甲》,末为顾传玠、朱传茗、张传芳、姚传湄等之《学堂》《花郎》《游园》《惊梦》,各出严守准绳,旧范未远,且又精神饱满,无懈可击。日后上列诸剧,予虽在沪屡见不一见,似终无此次之足可人意。意者偶一为之,故能聚精会神,完成杰作,初非排日例行、久而生厌可比。且环境优美,座多知音,在在均胜于沪,遂有此佳美之成绩。
是日天大闷热,演者观者,无不汗出如沈,张传芳“小春香”一曲未完,即至台边大吐。盖张犹在髫龄,身材极小,衣花洋布之夹衫夹袴及夹背心,腰束汗巾,载歌载舞,不支而病,固无足怪。然吐后即继续演唱,曾不少息。
顾传玠下场时,即解衣磅礴,大挥芭蕉扇。朱传茗所衣,为梅派古装,轻绡雾縠,独得其宜。华传浩跣足上场,足背肉坟起,稚态可掬。沈传锟垂衣博带,曲踊距跃,汗融粉墨,几至模糊不可辨。
兹后沪苏两地即轮流演出,沪则徐园,苏则青年会也。
自第一次徐园出演后,售款所得,诸生即有津贴,惟数为寥寥,至多者亦不过月四五元耳。十五年秋,末次在徐园演唱时,津贴大见增加,至多如顾传玠,为十一元半,张传芳七元半,其他则等而下之。
迨入新世界,事事发皇,从此一帆风顺,遂入佳境。
七
新世界主人邱某,南浔世家也,亦嗜曲,与穆藕初有缟纻之雅,知传习所诸生羽翼渐丰,已足奋飞,遂与穆直接商谈,邀之演唱。穆首肯,事遂定。订期一年,每月包银一千六百元,供宿所,日演两场,每场三小时,有时因有其他游艺,临时插入,则缩短一小时,条件优惠,得未曾有。场子在北部,极宽畅,宿所即在场子北,亦极宏敞,由小门出入,便利殊甚。
一千六百元一月,数殊可观,惟因诸生尚未满师,故每人所得,仍为津贴,所余则作为公积,置办行头,量绮裁纨,盈箱满筐,争奇斗艳,濯濯生新。沪人嗜好固已揣摩有素,足资应付,即诸生年龄日增,衣与身长,亦足因时而制宜,捉襟不致露肘。后来流转各地,即以此项行头为箱底,盖所中所制童年诸装,不堪应用,已弃置矣。
惟诸生于津贴之外,实亦生财有道,不愁阮囊之羞涩,盖在此演唱期中,堂会特多,王谢堂前,屡作穿帘之燕,金张门下,常为入幕之宾,缠头所得,远胜津贴。按津贴而比例分配之,十一元半者,另增三四十元,七元半者,二十余元,其他类此,额外收入如此夥颐,诸生之心喜可知矣。
戏班之规模渐具,戏班之成例须遵。老郎神者,或谓为唐玄宗,或谓为后唐庄宗,姑不具论,乃为戏班应有之护法。所中未能免俗,某月日乃有迎神之举。夜三时,由吴义生率领,自场西假山亭上迎入后台。其时放爆竹,杀鸡,前场吹打迎神之曲,仪式极庄重,令人凛然。惟场中诸角俱躬亲其事,而旦行不预焉。旦行身份之低,由此可见。不过今之剧场多以旦行挂头牌,将来此例,恐终须打破之。
仙霓社公演戏单
中国艺术研究院图书馆供图
在此时期中,予曾屡往参观,传玠、传茗正当妙年,或濯濯如春柳,或灿灿如奇葩,清歌妙舞,一回视听,令人作十日思。传芳如乳燕,娇小玲珑,如雏莺,歌喉清脆,响遏行云。传瑛嗓音虽涩,而丰度翩翩,神情可念。传萍、传芗面目俊秀,袅袅婷婷,正如豆蔻梢头,占尽春风。传蘅似倒嗓,予见其每上场,即饮场不已,后之专攻刀马,或即因此。传芸最幼小,时跑龙套,往往张口作憨笑。传琳既与传玠为手足,故扮相极相似,非常来观听者,极难辨别。传湄、传沧年相若,口齿相仿佛,工力亦不相上下,足见聪明。其他印象稍浅,已难悉记。
传芳在此时期中,病至半年之久。据云一日与吴义生同睡地上,授以《青门》,限日习毕。平日彼习曲极易,此时忽神情恍惚,难于记忆,既惊且急,颓然遂病。无已,乃返苏。若干时后,由孙咏雩、沈月泉介一医生,一药而愈。不意重来上海,演《佳期》,入后台即晕倒,旧病复发,只得再返苏。缠绵床褥,半年方瘥,日者谓不利于新世界,固迷信之谈也。
当时上海多小报,颇有捧角之风。最受人欢迎者,传玠、传茗外,即推传芳。传芳病,捧传芳者遂转赴传萍,故传萍声势浸盛,一时称红。然传芳病愈登台,传萍即觉黯然无颜色,后且不及传芗。此中消息,难言之矣。天分所限乎?努力各殊乎?抑人缘亦有所自耶?
后记
上文转录自《红茶》文艺半月刊第一至第十期(中有一期未刊登,共九期)。《红茶》详情,请参看《回忆〈红茶〉》,刊登于《南京教育学院学报》一九八五年第一期。
其时予身兼数职,日奔走于衣食,实无暇将此文续写下去,不得不中止其写作。尚拟写者,为仙霓社“跑码头”,至抗日战争发生,该社入上海小世界,行头被毁为止。今此戋戋者,对于该社初期经过,已具梗概,深望海内同嗜者能补予不足。
一九八五年八月十五日
原载中国昆剧古琴研究会会刊《兰》年第3期图片选自《昆曲艺术图谱》,仅供学术研究(为阅读和排版便利起见,删除了注释,需要的读者敬请参阅原文。)
阅读链接:胡山源:仙霓社前后(上)
胡山源:仙霓社前后(中)
编辑:刘微徵审校:郑雷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