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是什么滋味?
于苏轼而言,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悲哀,于元稹,则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的难以割舍,于晏几道,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的形单影只。而高干子弟王安石之子王雱,也不由得发出“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的感慨。
相思,于陆游而言,则是横跨半个世纪的沈园,和那段持续了一个甲子,难以磨灭、刻骨铭心的凄美爱情故事。
陆游的祖父陆佃,在北宋一朝官至副丞相,父亲陆宰是著名的大藏书家,就连朝廷在战乱中遗失过多皇室藏书,都要到陆宰家去抄书,足足抄了一万三千多卷。家里有这么多藏书,古代也没有手机电脑游戏,自然如诗圣杜甫所言“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可陆游已经越过了开悟之坡,到达了邓宁-克鲁格心理效应的“不知道自己知道”最后阶段,因此写出了“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句子,你说气不气人。陆游出生在船上,故取名“游”,第二年,北宋灭亡,随父母逃避战乱,回到越州山阴老家(浙江绍兴),幼时的陆游仍有“我生学步逢丧乱”,“儿时万死避胡兵”的回忆。
陆游二十岁那年,娶了本地姑娘唐婉为妻,江南才女,安静秀美,与陆游一同诗唱词和,感情渐深。然仅仅一年多,陆母认为与唐婉的婚姻让陆游不求上进,耽误功名,婚后亦未能生下一子半女,强行命令陆游一纸休书将唐婉赶出家门,并让陆游娶王氏为妻。唐婉家人只得将她改嫁皇族后裔赵士程。一晃数年,三十岁的陆游因科举考试文采抢了秦桧孙子的风头,被特别关照,顺利落榜。
三十一岁那年开春,郁闷的陆游独自一人到沈园游玩散心,正巧遇到了同去春游的赵士程和唐婉。简单寒暄便各自散开,陆游看到曾经心爱之人已经成家,嫁作他人妇,内心充满了无奈和悔恨。唐婉在征得丈夫赵士程同意后,派下人给陆游送去了点心和*酒。毕竟彼此相识一场,也算是相当得体的礼仪。而唐婉的体贴让陆游回忆起了两人的过往,更是心生难过,酒后挥墨在沈园题词壁上留下了著名的《钗头凤》词:
红酥手,*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过了几日,满腹心事的唐婉再次来到沈园散心,看到陆游的题词,端详良久,潸然泪下。随后附和了另一首《钗头凤》词: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唐婉回到家后便郁郁寡欢,身体每况愈下,没多久便因病仙逝。而陆游则开始了他坎坷的仕途生涯和波澜壮阔的诗词巨作。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已经习惯了“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可陆游的*治主张,是北定中原,夺回失地,自然是与*府主流思想格格不入,难以得到重用。几十年的风雨生涯,下面三首诗词也概括了陆游的半生心路历程:
《诉衷情》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书愤》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谢池春》
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阵云高、狼烟夜举。
朱颜青鬓,拥雕戈西戍。笑儒冠、自来多误。
功名梦断,却泛扁舟吴楚。漫悲歌、伤怀吊古。
烟波无际,望秦关何处。叹流年、又成虚度。
这一生兜兜转转,先是壮岁从戎北上抗金,又转川蜀任职,理想和现实也越来越远。“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在经历了第四次罢官后,六十五岁的陆游回到了山阴老家闲居。两年后,陆游不经意间来到一处小园门前,抬头一看,正是三十多年前再遇唐婉,写下《钗头凤》的沈园。此时的沈园已经三易其主,站在破旧的题词壁前,陆游回忆着上次相遇的点滴,暮然发现自己的钗头凤旁边居然有人和了另外一首。仔细看来,竟是唐婉的笔迹!陆游颤抖着一遍一遍摩挲着唐婉的“怕人询问、咽泪装欢”,浑浊的老泪不觉滚滚而下,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他呆坐在沈园,久久不愿离去,直到傍晚日落才缓缓走回家中,含泪写下了一首七律《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
枫叶初丹槲叶*,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禅龛一炷香!
接下来的岁月里,年迈的陆游“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七十五岁那年陆游重游故园,作《沈园》诗:
(其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烟雨沈园中,恍恍惚惚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缓步踱过伤心桥,踯躅在满地落叶中。已无蝉声,也无画角,只有一个默然凝望断墙柳絮的老人。
八十一岁那年的一个冬夜,陆游再次梦回沈园,醒来后垂坐床边,半响无声,又作《梦游沈氏园亭》,写下了两首诗:
其一是: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其二是: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陆游八十四岁,身体每况愈下,这一年春天,由儿孙搀扶着最后一次游了沈园,走到熟悉的葫芦池畔,颤颤巍巍地口述了一首七绝《沈园葫芦池诗》:
可怜情种尽相思,千古伤心对此池。
滴下钗头多少泪,沈家园里草犹悲。
回到家后,又拿起纸笔,缓缓写下另一首《春游》诗云: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怀念唐琬,此情至死难忘。
陆游八十五岁,染病卧床不起,留下绝笔诗《示儿》后于同年与世长辞: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陆游,浙江绍兴人,字务观,生于北宋,活在南宋,他的一生写满了对故国的相思,对唐婉的相思,这一梦长达半个世纪,虽然爱而不得,却赢得了天长地久,这正是诗人高尚的情操与崇高的精神境界。
从那首脍炙人口的《钗头凤》词、传说中唐琬的唱和开始,加上他几十年后陆续以沈园为题悼念唐琬的几首诗,陆游用自己的一生写下了一段流芳百世、凄婉感人的爱情悲剧。
本文部分内容摘自《宋词一阕话古今》以及《古诗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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