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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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7/8 10:04:00

江南无豆蔻

文/桃墨曦

聘婷袅袅十三余,豆蔻枝头二月初。

王瑞庭初遇豆蔻时,豆蔻方十三岁。

他因身体不好,跟着父亲来温暖的江南寻找调养之地,叶先生是父亲旧友,父亲便将他带去叶先生家中。叶家在山水环绕的地方有一处小园子,叫千碧堂,修葺得很雅致,有个大大的花园,里面种满了花草和药材,花木交映中立着一个秋千。

豆蔻坐在秋千架上,大红斗篷下露出层层叠叠的小洋裙,撑着下巴看他:“你为什么裹得和头熊一样?”

叶先生拍拍她的头,让她认人,她乖乖叫了他父亲叔叔,叶先生带她走到他身旁:“叫六哥。”

豆蔻仰头直勾勾看着他的脸,忽而露出笑容,道:“六哥,你怎么生得如此美貌?你兄弟姐妹几个?家里良田几亩?你婚配了没有啊,能不能让我叫你母亲丈母娘啊?”

那一年,王瑞庭十五岁,清俊得如同山间泉水,在这个比他矮了一截的小姑娘面前面红耳赤。而豆蔻小少女,天真无邪,笑起来唇红齿白,一双眼睛比得过天上的星。

那时王瑞庭想,豆蔻豆蔻,这个名字,可真好听啊。

王瑞庭就此在叶家住了下来,虽是久居之客,主人家教养却好,待他一如初日,,只是王瑞庭身边的佣人却还是用的自己家中带去的,饮食起居上打理得井井有条。众人都知道他自幼体弱,有不足之症,少有插手他身边的事。直到豆蔻跑来蹭吃蹭喝时顺走了王瑞庭的漂亮药碗,那沾着药渣的碗叫叶先生看到了,药方被人偷天换日的事情才得以暴露。

叶先生派人要去王家送信,却被王瑞庭阻止,豆蔻躲在书房外面,听她父亲问王瑞庭:“庭儿,你早知这件事了对不对?为何要替他们隐瞒?”

王瑞庭低下头去,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凄凉。

“先生,我这样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就去了,可我娘还要在那个家里活下去。”

被人抓住把柄的孩子可怜,家中父亲有所偏爱的孩子成长之辛酸,亦非受尽宠爱的独生女可以明白,但豆蔻用别人抢走她的心爱之物之心揣度,大约能够体会其中一二。于是,那年中秋王家派人来接王瑞庭回家过节时,她死活闹着要一起去。

叶先生说:“你成何体统啊?”

她扒在王瑞庭背上,扭得如同一根麻花:“人家还没去过北方,要玩!就要去玩!”

王瑞庭脸上微红,看向叶先生:“先生,我会照顾好豆蔻的。”

叶先生无奈,只得放人,只是往车上搬了一堆瓜果零食,豆蔻还将她的兔子抱枕一起抱了过去,一路轰轰烈烈、浩浩荡荡地去往北方,待瓜果零食吃完,兔子抱枕也脏了,王家才终于到了,豆蔻站在没个下人来迎接的王家家门口,说:“看来你在家确实挺不受欢迎的。”

王瑞庭苦笑着,不防豆蔻张嘴便喊:“喂——王家还有没有人了——你们六少爷回来了——杭州千碧堂叶门叶豆蔻也来了,豆蔻求见王家大叔喂——”

她回头,在王瑞庭的瞠目结舌中笑,说:“哎呀,不好,我这么一喊,隔壁街都听到了,你们家这么无礼的事肯定要传遍街头巷尾,你爸爸不会一怒之下打我吧?”

果不其然,家中很快便出来了人,管家笑得一脸横肉,说:“叶小姐,六少爷,老爷太太等好久了。方才看门的小厮做错了事,被我叫进去训话了,因此门口才没人,怠慢了少爷小姐,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豆蔻一路大摇大摆被迎了进去,见到王先生后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叔叔真善良,今天这事要在我家,上到管家下到守门的小哥早就被辞退一百遍了。”

王先生老脸抽搐了一下,瞪了眼坐在一旁穿得雍容华贵的女子,豆蔻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咦了一声:“夫人怎么和瑞庭长得一点也不像呢?”

王瑞庭低咳一声:“那是我二娘……”

豆蔻哦了声,站起来就拉扯王瑞庭:“你娘在哪儿呢,带我去见见你娘啊。”再没正眼瞧过那二娘第二眼。

王瑞庭的母亲是个温柔的女子,只是病弱,虽生在富贵人家,也嫁了个好人家,却没命享受。早些年娘家疼爱,可自打王瑞庭外祖父母去世,他舅舅继承了家业,对这个妹妹就不怎么关照了,以至于王瑞庭生下来没多久,他父亲就纳了二娘。那女子是个有手段了,打得一手笼络人心的好牌,又生下一对健康的龙凤胎,除却姨娘的身份无法改变,这些年在府中俨然就是女主人的架势,连带着弟弟妹妹也受到父亲偏爱。

那两个孩子豆蔻也见过,熊得不知天高地厚,估计是听他们娘说了什么,晚间吃饭时在饭桌上就撞翻了豆蔻手边的醋碗,豆蔻嘻嘻哈哈没说什么,那几天半夜就让人扮鬼在两个小孩房门口飘,吓得两个孩子没几天便因精神不济而病了一场。

二娘怀疑是她,言语试探,苦于没有证据,但经过这么一遭,她也没有再来骚扰过豆蔻。豆蔻十分满意,难得清净。

别人只是怀疑,王瑞庭却知道是她做的,又是感动又觉无奈:“你和小孩计较什么?”

豆蔻理所当然:“他们害你生病,我也让他们尝尝生病滋味咯。”她小大人一般抚摸着王瑞庭的发顶,“以后我会保护你的,所以你不需要委曲求全了,那些药不要再喝了,以后我们一起锻炼身体,等你变成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大英雄,让你爹刮目相看!”

她以为,他父亲这样对他,只是因为他病弱;而他病弱的原因是二娘下药。王瑞庭轻轻按住胸口,但他的病,真正的病因却在心脏。

王瑞庭想要对豆蔻明说,可看着那娇花般的面容,万千言辞自喉间划过,最后只吐出三个字来。

“我努力。”

中秋之后,王瑞庭便跟着豆蔻又回了千碧堂。

他想着,适度的锻炼也许真能让他变得健康,可几次忍耐着,最后还是发病,他再瞒不下去,叶先生将他的病情告诉了豆蔻,那日,豆蔻坐在他身旁,他说:“我好像锻炼不好了,不能陪你一起玩了。”

豆蔻之后和他说了什么话,是安慰还是其他,王瑞庭其实也想不起来,他一直畏惧逃避自己的身体状况,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尝试,仍以失败告终,他这一世都享受不到奔跑跳跃的美好,亦因为这种状况而不敢言说自己的情意。

她是那样爱热闹的人,坐久一些都要换几个姿势,可他不能参与,注定只能围观。

王瑞庭湿润了眼眶,华佗若能在世,那该有多好啊?

那一年,王瑞庭回家过年,叶先生派了人跟去,嘱咐他年后还过来千碧堂调理,可年后过了十来日,豆蔻左等右等等不到人,及至原先跟过去的人回来传消息,他们方知晓,原来王瑞庭的母亲年后身体状况直转急下,下人说:“六少爷侍奉左右,恐怕不能回来了。”

王瑞庭再一次见到豆蔻,是在他母亲的灵堂上,豆蔻鬓角戴着小白花,陪着他一起烧纸钱,火光映着他年轻稚嫩的面容,他眼底的伤心怀念那么重,豆蔻有心劝诫,可年纪小小,却也知道,真正伤心的人,劝诫是最无用的。

但她能体会这种感受,就像把她当女儿疼爱的姑姑去世时,她在人前哭不出来,夜深人静时躺在床上,眼泪就止不住流。

灵堂上,他的一双弟妹调皮,碰翻了他母亲的牌位,那样好脾气的少年,终是忍不住大怒,狠狠掴了弟弟一巴掌,孩子哭喊着被人抱下去,王瑞庭听到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庭儿,你去日本学医吧,为父已经找好了学校,也会派人去那边照顾你。”

那一年,王瑞庭十六岁,失去了软弱却爱他的母亲,被自己的父亲送是去日本。不知道的人以为是去留学深造,知道的人都明白,他是被流放了。

很多人以为他会客死异乡,可人就是奇怪,越是富贵时病痛越多,卑贱时却能如草芥般活着。那五年,王瑞庭一心扑在医学上,前三年是在日本,后两年是在欧洲,本是图自救,最后却渐渐成了救人的医生。而当时,国内在一块上的研究还甚少,他回国的消息一传出,来信便如雪花纷飞,他最后医院,就在离千碧堂不远的地方。

院长十分欣喜,与他好一场欢谈,及至王瑞庭问及千碧堂,院长才变了脸色。

“叶先生乐善好施,助人为乐,却没有个好下场,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可惜了他那明珠般的女儿,也被人掳了去……六少爷怎么问的这个,莫非你也与千碧堂有渊源?”

王瑞庭失了笑容,说:“什么掳了去?豆蔻怎么了?”

院长被他的变色唬到了,解释道:“你刚回来,不知道此事,我们这边都传遍了,叶先生的女儿被张帅家的二公子强占了。”

王瑞庭想起自己去日本的第三年,豆蔻的来信已经很少了,让他时常有种渐行渐远渐无书的错觉,可她信中说她忙着学业,先是学了骑马,后是学了射击,又要读外语学文学,还和人联合成立了学生诗社,他便以为她社团活动忙,虽想念她,亦按捺下心情,原想着回国后给她一个惊喜,却不想竟是这样的惊吓。

王瑞庭失魂落魄地回到租的地方,房东太太已经等了她挺久,见他回来,塞给他两杯泡好的牛奶:“叶医生,你有个朋友找来,是位女同志,我见她面上有疲倦,让她先去你房间休息,这两杯牛奶给你。”

房间偌大的落地窗旁,豆蔻一身素色旗袍,正歪在铺了厚垫子的椅子上睡觉,她手中拿了本医书,那书被刮进来的风吹乱,摊在她的腿上。王瑞庭推门进去,惊醒了她,她揉着惺忪一双眼睛,从迷蒙中醒来,那双清亮的眼定定地落在他身上,继而展颜一笑。

“六哥,回来了啊。”

那语气神情,浑然还是分别时的天真无邪,但那装束,却已然不再少女,王瑞庭站在门口,一时之间,双目通红。

从医院出来后,他去了千碧堂,遇到了过去叶家的管家,管家告诉他:“老爷为张帅看病,那病本就看不好,但张帅不信,说老爷是庸医,耽误他求医,害他病情加重,不由分说就、就杀了老爷,尸体抬回来后都面目全非了,他家二公子看上了小姐,威胁小姐如果不答应嫁他,就杀光千碧堂的人,小姐没办法,只好答应了。”

豆蔻听了王瑞庭的话,反而神色淡淡:“管家说的我挺委屈,其实也没到那种地步,父亲去世我很伤心,千碧堂我也不想它垮掉,正好张业喜欢我,他追了我好久的。其实他长得不错。”豆蔻说着,看王瑞庭还是一副哭丧脸,她躺在椅子上懒懒地说:“事已至此,这是唯一的、最好的、也是最合适的一条路。”

“豆蔻……我、我带你走吧,我们离开这里,去欧洲,去任何地方都好。”

豆蔻笑了一声:“然后呢?看着千碧堂血流成河?”她叹了一口气,“所以我才不想和你说这些,六哥,如果我走了后不必连累任何人,我随时都可以走,可如果因我离去要牺牲成百上千的人,我做不到,我的良心会不安。如果我父亲还活着,他也一定会把我赶出家门。”

王瑞庭哽咽:“那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你能为我做的最大的事,就是不要做傻事。”

豆蔻说:“张二对我挺好,而且,他爸病入膏肓,快要不行了。”

当时,王瑞庭不知豆蔻说这话的意思,直到张帅病故的消息传来,张大公子继承位置,把张帅留下来的遗老们送走的送走,弄死的弄死。再然后,张大公子被遗老们的子嗣派人刺杀而死,二公子上位,以摧枯拉朽般处理了抱大公子腿的阿谀奉承之徒,重新启用张帅留下来的遗老们,肃清了局势。

这些事从开始到发生,不过短短半年时间,待平定之后,王瑞庭见到了豆蔻派来请他的人:“六少爷,夫人请您去千碧堂。”

千碧堂中林花繁茂,王瑞庭在一堆堆的花木药材之间找到了豆蔻,她仍旧是朱颜如花,眉眼漆黑,一张脸白得像枝头盛开的豆蔻花。

王瑞庭走到她身旁,执起她脸颊旁的一束乌发:“蔻蔻,你瘦了。”

张大公子有勇无谋,所以要辅之以谋士,所以张帅死前才会留下一群人辅助。张二公子纨绔子弟,只知斗鸡走狗,绝不会有那样的心计去夺位,这一切只能是她所为。

“是嘛,是不是更美了?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她扶着一株豆蔻,笑起来娇俏得让人移不开视线,她把头靠在王瑞庭肩膀,“六哥,你以后住千碧堂吧,我不能常回来,离开两年多,都快不认识自己的家了。”

她仰头看枝头的豆蔻,那含苞欲放饱满的花儿映入她的眼中,她眼里的缅怀与伤痛,都清晰地让人心痛。这样与虎谋皮的日子,偶尔真让人觉得厌倦啊。

王瑞庭无法拒绝豆蔻的要求,退掉了租来的房子,搬入了千碧堂中,管家与府中下人多是昔日忠厚旧人,在主人家死的死去的去之后,对他更是照顾亲近。虽不好承认,但于王瑞庭而言,这么多年来,唯有在千碧堂的时候,他才会有家的感觉。

但这样的亲近也引起了张业的猜忌,任谁都无法一个与自己的妻子曾有颇多纠葛的男子住在妻子的娘家。有人将千碧堂过去如何照顾王瑞庭,叶先生如何帮王瑞庭惩治刁奴,甚至豆蔻跑去王瑞庭老家胡搅蛮缠的旧事也拉出来说。

“叶先生当年对王六少爷待若亲子,那疼爱的架势,要说想招王六少爷当女婿也不为国,只是碍着豆蔻夫人年纪小,才没有言明……”

风言风语会带来麻烦,王瑞庭并非没有想过,因此在千碧堂遇到张业时,他虽吃惊,却并未手足无措。

认真论起来,他设想过无数次与张业狭路相逢的场景。

张业说:“我给你一笔钱,你还我一个清净。或是你留下你的命,我同样也能清净。”

大权在握的上位者要杀一个普通富家公子,即便声名有污又如何?文人的口诛笔伐,只要不在乎,对他什么影响都不会有,而被威胁的人倘若不同意,丢失的便是一条生命。

张业侧身让路,说:“车就在门口等着,六少爷是个体面人,请吧。”

被人这般驱逐,平生仅有。

王瑞庭被人半请半押送地推上车,又送回了曾经的租来的住处。

房东太太看着他,叹了口气:“叶先生,有句话本不当讲,可我仍想劝你,不论如何,你心里的那个姑娘已经是别人的妻了,若此生没有天大的意外,你们是不可能的。”

王瑞庭眼眶一涩,终于湿润:“可是大婶,我难道能走吗?”

他无人庇护时是叶先生嘘寒问暖,他绝望时是豆蔻将他拉回人间温暖,他从懵懂年少到如今成人立世,所有感恩都交付给叶先生,所有青涩纯粹的爱恋都给豆蔻。

而且,他爱她啊。

无法确定自己能活下去时,他不说;得知她嫁人之后,他不说;会为她招来风言风语,他不说。可是,他爱她啊,就是爱她啊。如此诚挚热烈,这般隐晦沉默。

倘若这也是错,那他甘愿承这罪恶,咽这苦果,让他一人错,心焚似火,不影响别人任何。他不说,一定不说。

他留在这里,并不图什么,只是想待在离她近一点的地方,让她看到,她还是有亲人的。

王瑞庭提起箱子,步上楼梯,他不能走,也走不了的。

但人虽留下了,工作却也丢了,不是没人想要他,而是无人敢要他。王瑞庭去公司结算工资,院长对他十分愧疚,人是自己千方百计招来的,可最后却迫于强权将他辞退。

人情冷暖王瑞庭见得多了,能得对方一分愧疚便已足够。失业之后,王瑞庭也乐得清闲,宅在家中看书种草,研究药理,偶尔去医大听课,学府圣地对他倒是几番邀请,不畏权势,可王瑞庭哪能真的给他们带去麻烦?

只是他的事情,多少还是会传到耳聪目明的人那里,医大的校长与张帅府中御用的大夫有些交情,多少知道那府里的事,张业有许多女人,可对豆蔻还算用心。一则豆蔻是他百般用尽手段得来的,二则,张业并无御下能力,豆蔻却将内外事宜打理得井井有条。

王瑞庭情绪也是一变再变,一会儿想,那张业真是不识好歹,竟这般委屈豆蔻,有了她还有许多别的女人,一会儿又想,豆蔻果然不识一般女子能比的,还是如此聪慧。

校长说着,叹了口气:“张业身边有人进谗言,豆蔻夫人现在已经不管事了。”

王瑞庭一愣,她与张业之间本就隔着杀父之仇,在夫家立足的唯一资本便是丈夫的宠爱,若失去了张业的信任,她一人在那深宅大院中,该过得如何艰辛呢?

王瑞庭想方设法,让千碧堂的管家装病,与豆蔻在千碧堂中又见了一面,她并未有丝毫憔悴,反而圆润了许多,见王瑞庭神色着急,还有心情调侃他:“不管就不管吧,我很愿意管那些破事吗?管得好得人感激的是他,管不好了,别人只会骂我红颜祸水。”

豆蔻伸手捏捏王瑞庭的脸:“六哥,我不会出事的,但你以后不要主动来找我了,时机不对,我们见面只能是错。”她匆匆来,亦匆匆去,走时外面刮风下雨,她甚至没有接过王瑞庭递来的伞,她说:“你回老家去,离开这里。”

那一日风雨,王瑞庭站在门口看着她离去,明明分别了无数次,可那一次却尤其令人惊心。后来,王瑞庭每每想起这一日,总是会想,也许这便是人类对危险发生之前的本能反应。

那晚黎明之前,空中拉响警报,敌*空袭城市,投掷下炸弹,其中一枚便落在王瑞庭住所不远,王瑞庭在轰鸣声中惊醒,门外便传来房东太太急促的脚步声与敲门声:“王医生,快醒醒!王医生!”

那是他再一次流亡的开始,他和千碧堂留下的仆人找遍了每一寸土地,最后被管家拖着离去:“六少爷,小姐自幼聪敏,肯定有办法脱身,反倒是少爷您患有心病,不能奔波,待我们先走,小姐以后肯定有法子找到我们的。”

城中到处都是奔窜的人,他被管家推进了车里,那车飞快地朝城门外驶去,马不停蹄地开向安全的地方。

他们在途中遇到了张业的部队,他带着最精锐的一批人马扎营,王瑞庭一群人都认出他的旗帜,管家激动难言,几乎老泪纵横:“太好了,太好了,姑爷在这里,小姐肯定没事。”

这是王瑞庭第一次从表面恭敬骨子里倔强的管家口中听到“姑爷”二字,张业手下的人应该也认出他们是豆蔻夫人的家人,在他们要求见张业时却犹豫了会儿。

王瑞庭见他眼神古怪,心中咯噔一声,忙问:“怎么了?”

直到他见到张业,方知晓,原来那爆炸来得突然,他带着最精锐的部队匆匆逃离,跟他一去离去的只有几个手脚利索飞快收金银财宝的美人。王瑞庭铁青的脸色中,张业恼羞成怒:“你那是什么眼神?她自个儿非要留下,我难道还能拖她走不成?何况,我并未带走所有部队,把部分*力留给她部署了,我还不够仁至义尽?”

王瑞庭环视四周,那些过去张牙舞爪的将士大多避开视线,他们本是最优秀的战士,却在大战来临之际当了逃兵。

王瑞庭告辞离去,吩咐千碧堂的人去他老家安置,和管家一同开车原路返回。

他们已离开三日,而这三日,其实已经决定了胜负,对方是有备而来,装备优良,一场空袭毁了大半个城市,加上主帅弃城溃逃,剩余的士兵必定战意不高……

待车行至城郊,王瑞庭不敢开车继续,唯恐目标太大被人发现,唯有弃车步行,走了小半个小时,前方开来一辆破破烂烂满是枪眼的车,王瑞庭藏在树后看着那车上伤痕累累的士兵,忽地反应过来冲出去:“兵哥留步!”

那车上靠坐着几个东倒西歪满身泥泞的兵哥,狼狈不堪,其中一个打量着他,见他风度翩翩,是个文人装束,说:“先生不要往前走,那里已经不是我们的地方了。”

说这话时,那战士面无表情,眼眶却是红的,王瑞庭扫视着车上的人,问:“你们主将是谁?张帅……是不是有一位夫人留下来?”

那人诧异道:“先生认识豆蔻夫人?”他哽咽道:“夫人……已经死了。”

王瑞庭踉跄一步,伸手按在了胸口,那里绞痛难忍,这样的剧痛,已多年不曾有过,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王瑞庭是不足月生下来的,自幼便患有心疾,母亲出嫁前有一位恋人,父亲疑惑他不是自己所出,自小便对他不喜,但这种不能为外人道的原因,被他体弱多病所掩盖,以至于,在母亲病逝之前,连王瑞庭自己都以为,父亲是因为他身体虚弱才不喜爱他。

从未将他当过自己的孩儿,自然能够说送走就送走,于是王瑞庭便也不再期待有朝一日,自己身子变好了,父亲会回头。学医也好,回国也罢,他都是为了能回到千碧堂,回到真正疼爱他的人身旁。

王瑞庭睁开眼睛,人已经重新躺回车内,他随身带着药,管家服侍他吃了后,见他看着车外,知道他在意什么,说:“一直跟着车呢。”

张业贪恋美色,任人唯亲,在利用完豆蔻获得帅位之后便拿回了豆蔻手中的权利,给了美人们的亲戚,那些亲戚有几个胸怀大志的?不过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中的小人,一心钻钱眼里,克扣*粮是常事,为了多捞油水,私底下偷偷地裁了好几次*。张业留给豆蔻的兵力看似不少,其实根本没有多少。

兵哥说:“豆蔻夫人让我们组织营救没能逃出去的百姓,我们一直撑着,可敌人火力太猛,我们的鸟枪根本干不过他们的炮弹,夫人也中弹身亡了。”

那日的阳光热烈地叫王瑞庭不知所措,他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等反应过来,兵哥们已经都走了,管家问他:“六少爷,我们去哪儿?”

王瑞庭张张嘴,想说回家,可千碧堂已经不能回去了,老家又哪里是他的家?但他仍旧带管家回到了老家,他留着叶家的旧人,用多年的积蓄买了一个园子,取名千碧园,叶先生家里的人也都是认得药材的,有些的医术甚至还不错,那些年,千碧园便一直在外行医救人。

战火一场又一场,鸿雁一拨又一拨,八年间,他们换了无数个地方,除去生老病死的,王瑞庭不曾丢弃过任何人——这自然是艰难的,可他做到了。

他也托人去找过豆蔻的消息,他总觉得,她是这样聪明的人,怎会轻易死去?可找回来的也不过是遗失在江南硝烟之地的一抹手绢。那手绢上有一束歪歪扭扭的豆蔻花,是她唯一一副刺绣作品。

当年她绣这花的时候才一点点大,拧着小眉毛绣了白色的花包包,丢开了后再也不肯绣,可刺绣老师要收作业,她就缠着王瑞庭给她绣,在他怀里扭得像条麻花,王瑞庭绣完了,她也想出了法子打发了刺绣老师……

王瑞庭拿着那手帕,又一次坐在颠簸的车上,管家年迈了许多,今日却尤为精神奕奕,也是,挣扎痛苦了八年,颠沛流离了八年,今日,他们终于等到了。

签字仪式上,王瑞庭站在人群中看,那高高的台上,*装笔挺的将*接过受降书,转身对着人群敬了个*礼,人群欢呼阵阵,有人开怀大笑,有人失声痛哭,有人跪倒在地,声音嘶哑:“凭什么?凭什么你们想投降就投降?”

王瑞庭仰起头,胸口一阵阵地抽痛,是啊,凭什么你们想进攻,就掠夺我们的家园,杀害我们的同胞;你们想投降,便轻描淡写递上投降书,然后转身离去?那我们失去的亲人呢?谁来为他们偿命?谁允许你们投降?谁稀罕你们投降了?!

王瑞庭握着素白的手帕,扣上帽子,推开人群朝外走去。

他的豆蔻,再也不会在开完花的院中对他撒娇,喊他一声六哥了。

王瑞庭回老家交接事宜,准备回江南,昔日千碧堂的旧人,只要还在世的,都想和他回故乡,王瑞庭也没想到会再遇到张业。

千碧园中来往的患者仍多,他是最后几日坐诊,十分忙碌,正为病人看诊,实习的学徒过来找他,说:“叶医生,一个自称张业的人想见你,他说是你的朋友。”

昔日一省帅爷,何等意气风发,出入仆从如云,将他赶出千碧堂时,那眼神傲慢地俯视下来,仿佛他是一只蝼蚁。可再次会面时,王瑞庭看到的却是一个饱经风霜,穿着破旧的西装,头发半百的男人,他手里牵着两个孩子,颇为尴尬地看着王瑞庭。

没有任何人认出来他是曾经呼风唤雨的帅爷。

王瑞庭信步过去:“张帅……张先生,我们好多年没见了。”

这些年,张业过得并不好,带兵逃离之后不久,他身边的兵便叛变离去,改投了别的*阀门下,他花费了几多家产,在各个*阀手中想要讨得一官半职,被骗了几次,资产被骗得七七八八,日子却没能过得好起来,身边千娇百媚的女人也纷纷离去。他拉不下脸去工作,这些年一直坐吃山空,直到今日,他来找王瑞庭,想要王瑞庭帮他出手千碧堂的园子。

张业低着头说:“我一直留着豆蔻的家,想要当做一个念想,可如今为了孩子,只能变卖了,那些商人压的价格都非常低,王瑞……王六少爷,你能帮帮我吗?”

说完这些话,张业已羞惭到面色通红,王瑞庭看看那两个面*肌瘦的孩子,本是好脾气的人,又多年行医,医者仁心,王瑞庭道:“张先生稍等。”

那地契王瑞庭见过,当年叶先生在世时,豆蔻馋嘴,没钱买东西吃,还偷出来过拿去卖,后来被家里人逮回来,叶先生还教训过她,后来豆蔻嫁人,千碧堂便成了陪嫁。过去张家家大业大,看不上眼,现在却是唯一能拿的出手的东西了。

他估算了一下价格,支钱时,管家说:“经历了这般多事,大家都成长了,能在乱世中活下来不会是软弱良善之辈,张业留着千碧堂,思念小姐不知真假,但卖给您,您却肯定不会亏了他。”

王瑞庭拿着手中的支票,淡淡一笑:“无需多说。”

他又岂会不知,但,那毕竟是豆蔻的家,多花点钱就多花点吧,又能怎样呢?除了多花点钱,他还能为她做什么呢?

时隔多年之后,千碧堂终于真正成了他的家。

王瑞庭又回到了江南,千碧堂荒芜了许多,在战火中甚至被炸毁了一半,过去种满了花草药材的园子早就没了,秋千架也毁在了爆炸中,他花了好大一番力气去修整。

他参照记忆中的布局,重新画了图纸,他找最好的工匠,重新还原昔日的千碧堂,小桥流水,亭台楼阁……

很多很多人给他说亲,那些女孩有些温柔,有些羞怯,有些泼辣,有些娇俏,他总是很客气地拒绝。

豆蔻那个人,她对在乎的东西很在乎,喜爱的东西就只能据为己有,不许他人染指半分。被不在乎的人背叛,她可能笑笑就过了,但被在乎的人背叛,她却一定会报复至死。

若豆蔻嫁的人是他,在她死前,她一定会说:“六哥,我还是担心我死了你会爱上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你看这样好不,我这里有两颗子弹,你一颗我一颗,我先干掉你,再干掉我自己,你看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公平,是不是对你很好?”

她就是这样,总让人啼笑皆非,又理所当然。

王瑞庭拉出一个笑容,很快那笑容又消失在他唇边。

三月初,豆蔻花开得很好了,王瑞庭折了一束出门去,他没找到豆蔻的尸骨,过去只给她立了牌位,回到江南后把她葬在她父亲身边,是个衣冠冢。今日是她的忌日。

厚重大门拉了又开,王瑞庭撑开伞,走入淅淅沥沥的大雨中,忽而,他停住了脚步,手中的豆蔻花掉在了地上,啪啦一声,溅起无数水花。

那女子穿着大衣,踩着高跟鞋,一步步走过来,她弯下腰来,捡起掉在地上的那束花,对王瑞庭露出一个笑:“六哥,这是去祭拜我啊?荣幸之至!正好我有时间,要不一起?”

王瑞庭反应过来,狠狠地,狠狠地将她抱住怀中,眼眶通红:“叶豆蔻!这么多年了,你这个混蛋!我把千碧园开得那么大,你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你混蛋!混蛋!”

豆蔻眼神一晃,回抱住他。

可是啊,她毕竟是不甘寂寞的女子,想着要建功立业,于是借着诈死改名换姓,闯荡天下去了。这种乱世里,她不知道自己会死在哪个角落里,再深的想念都只好深埋心底了。

她甚至暗中插手调控,让张业去哪儿都待不长久。

六哥,你要是知道你爱的女孩这么坏,会不会失望呢?

不过,她永远也不会让他知道的。

豆蔻将头靠在他的肩膀,温柔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生什么气嘛,小气鬼。走走,我们一起去祭拜我。”

王瑞庭:“……你走!”

豆蔻笑说:“好,那一起回家吧。”

是日,春风十里扬州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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