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先生的“百草堂”中药铺,临着小镇一条卵石街道。他家是青砖瓦房,屋檐饰有卷草如意图案,房子古色古香,前店后院。我和骆先生因同好古典文学而成忘年之交。有时趁他空闲,我便去他中药铺里坐坐,总见骆先生手边放着本素花蓝版的《*帝内经》。他有时留我便餐,陪他品酒或饮茶。他长身净面,像竿瘦竹。我又见凡来他药铺瞧病的人,骆先生皆待之以礼。骆先生写得一笔好字,横竖撇捺之间能看出极深厚的书法功底。他送“春雨楼”三字横幅给我作书斋名,字径五寸,墨沈如新,有简静、和雅之气,像陶渊明的诗,脱俗却不出尘。杏乃医家之花,艾乃医家之草。有一段时间,我被失眠闹得很憔悴。骆先生送我一个缝制精巧的艾叶枕头,那特殊的馨香,让我安眠助睡解乏。《本草》有载:“艾叶能灸百病。”他又体贴我经常伏案写作,送我几袋微火小炒过的决明子茶,告诉我此药茶可清肝明目,降血压,润肠通便,与我有裨益。
几乎每天,骆先生都会在中药铺里望诊,问诊,听诊,摸诊,低头思忖,开方抓药。那两年,我常替病中的母亲去骆先生的中药铺抓药,远远就能闻到他中药铺里散发出来的一股淡淡的草药香。而看他抓药的过程,更是一种视觉享受。窄小的抽屉,古铜的拉手,小巧的药戥,骆先生熟悉它们,就像熟悉自家的孩子一样。他抓药时手法娴熟,然后将药倒入柜台上铺好的麻色毛边纸里,横折一下,竖折一下,熟练地包起来,用细细的麻绳扎紧,再写上几个诸如“饭后服用”,“葱须为引”等字,反复交代几句,递给我。看着这行云流水的动作,不得不叫人在心里喝出一声彩来。
骆先生家的院子挺大的,收拾得也很干净。院当间长着一株老桃树,树下一石桌,围着三个石凳。青砖院墙下边,植着几竿翠竹。靠近书房的地方,种着些月季、含笑、兰草、凤仙、菊花之类的花草。阳春三月,骆先生有时在桃树下品茗、吟诗。院中桃花,嫩红摇曳,粉艳动人心,似乎要把院子点燃。一会儿有人喊看病,他就去了前堂。回来,桃花树下石桌上,落着几瓣桃花,有两三朵飘进了茶盅里。他家院子靠近后门的那块地方,骆先生种植了数十种草药,他称那儿为“药圃”。出了他家后门,是一条河。河叫良河,河边长着些欹侧的老柳树。骆先生有时会逮个空儿,从后门出去,拿一本线装的《陶渊明集》,坐于柳荫下,一壶清茶,可供他消遣半日。
骆先生有一间专属的小书房。他认为小而雅,比大而无当好。书房内有一架旧书。南墙上挂着两块木板刻印的对子:“花圃菜畦锄岁月,药炉茶铛炼春秋。”书案上摆着一盆石菖蒲,青翠逼人眼目。骆先生有时偷闲坐在书房藤椅上,慢慢地呷茶。一庭细雨,沙沙有声。
我后来因为写作的缘故,去了小镇文化站。那时骆先生已过花甲,他的一双儿女都在县城工作,他的老伴也随子女进城帮他们带小孩去了。骆先生舍不得离开祖上留下的那爿中药铺,依然留守。他一人独居,除了诊病、抓药外,兴来时添一碟花生米,就一壶老酒,读读古诗词,看看旧小说,日子倒也逍遥。
那年,我联合几个文朋诗友拟办《羌笛》文学小报,知会他,他亦支持,捐了元。《羌笛》甫一出来,我便送他一张请教。我知他写古体诗,便邀他给《羌笛》写稿。他起先拒绝,经不住我再三请求,在一张宣纸上抄给我一首《汉宫秋》:
“天高地*,相思雁两行。莲子已老,桂月沉香。风冷夏枯草,拂手落花满裳。不见纸书,心飞度衡阳。薄衣轻粉,梦里无宾郎,但结丁香。泪如竹沥,血竭神伤。月光穿心,空枕一秋*粱。”
字是好字,诗是好诗,巧妙地嵌入了几味中药名。诗名《汉宫秋》,让人想起马致远同名元杂剧中那个寂寞的红颜宫女王昭君。“汉宫秋”是一味中药,亦称剪秋纱或剪秋萝,石竹科,多年生草本。全草药用,解热、镇痛、消炎。骆先生这旧学根柢,了得!
后来,在那个桃红李白的春天,骆先生以老病之身,被居住在县城的儿女接走照顾。后院桃花不知故人已去,春来依旧寂寞地开,还有如烟的春雨,仍然低吟浅唱着,一如骆先生在书窗下,轻声慢语地在读陶诗。
我的过往与一个叫良恭的小镇有关。我记得小镇的卵石街道,老民居,河流和石桥,以及一些久远的味道——骆先生“百草堂”中药铺里,那些中药被分门别类装在一方方小木格内,它们一律有着漂亮得可以直接拎过来入画为诗的名字:景天、雪见、龙葵、紫萱、栀子、佩兰、豆蔻、沉香、芫花……这些美丽的中药名,宛如昆曲中花旦吐气如兰唱出的水磨腔,又似一阕唐诗宋词元曲小令。
好几年过去了,“百草堂”里那种清苦清苦的气味,仍留存在岁月的深处,散发着农耕文明的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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