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态度有温度有深度
张永国绘
《山冈诗稿》是王单单的第一本诗歌集子,收录其中的作品似一座又一座起伏的山冈,绵延着他用诗笔记录下的心灵之伤以及试图用诗歌建构属于自己精神家园的努力。
“美丽世界的孤儿”
第一辑“晚安,镇雄”,集中书写了诗人对故乡的复杂感情。之所以说这份感情是复杂的,是因为诗人在理智上想要逃离这片土地,可情感上却始终无法割舍。想离开,是身体内的叛逆因子作祟,诚如《叛逆的水》中的叛逆、格格不入、一门心思、偏偏、独自、侧身等字眼,无一不在突显着诗人的倔强与傲气,似乎他生来就不是一个愿意随波逐流、人云亦云的人。
诗人之所以叛逆,源于他不想自己的一生在“白天事农,夜里各行其事/垂髫戏于院,豆蔻嬉于林/弱冠逐于野,而立、不惑,知命者/或者棋牌,或者谈论女人和庄稼”(《滇黔边村》)中度过,他渴望挣脱命运的既定安排,渴望获得精神上的超越,哪怕这种挣脱与超越,是孤独的。《自画像》呈现了诗人的内心世界:“大地上漫游,写诗/喝酒以及做梦。假装没死/头发细*,乱成故乡的草”,寥寥数字就勾勒出诗人洒脱不羁的形象,他喜欢借着酒精纵情释放埋藏在心的梦想,让灵魂自由漫游在苍茫大地之上。但纵观诗人的笔触,会发现其实他乐于孤独,他在孤独中把自己与庸众区别开,他不愿在浅薄的欢笑声中沉入平庸,他乐于在孤独中与自我对话的心境,“像一滴墨水/淌进白色的禁区,孤独/是他的影子,已经试过了/始终没办法抠除”。对于王单单而言,他主动选择了孤独,因为不甘于屈从命运的安排,因为强烈渴望追寻内心无时无刻跃动的梦想之光,所以他主动让自己成为“美丽世界的孤儿”。
几乎所有艺术的丰富都藏在人类的孤独体验中,因为孤独,所以王单单对外界事物保有更为敏锐的触觉和感知;因为孤独,王单单更善于洞察、审视自己的内心;因为孤独,王单单更擅长捕捉生活微小的介质来熔炼自己诗歌的质感,在真实锋利的叙说中迸发直抵人心的诗句。
“大悲无泪”
对于王单单而言,故乡,并不是充满诗情画意的地方。就算诗人努力“摁住生活的真相”,依旧改变不了“大浪淘沙,一个家族浮沉千年/就这样,被生活的礁石/撞击得/七零八落”(《雨打风吹去》)的现实处境。家族“七零八落“的状况,让他心生“大悲无泪”,大哭无声”的疼痛与绝望。
“她解开第一层衣服的纽扣/她解开第二层衣服的纽扣/她解开第三层衣服的纽扣/她解开第四层衣服的纽扣/在最里层贴近腹部的地方/掏出一个塑料袋,慢慢打开/几张零钞,脏污但匀整/这个卖毛豆的乡下女人/在找零钱给我的时候/一层一层地剥开自己/就像是做一次剖腹产/抠出体内的命根子”。《卖毛豆的女人》让我们看到了一位底层小生意人的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于她而言,卖毛豆所得的钱就是关乎生计的命根子,所以每一次找零钱的过程都像经历一次分娩般艰难。这其中一个“抠“字,充分调动了我的触觉、痛觉神经,仿佛能切身体验到那份揪心、彻骨的疼痛感。卖毛豆的女人,是王单单在故乡所能看到的极为普遍的存在,是生活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人们的一个真实写照。因此,王单单对于故土生活的描写,基本还原了一个原生的存在状态。
再如《采石场的女人》,“她/抬着一撮箕沙,重量是离她十米远的草堆上/婴孩的若干倍。现在/婴孩像一架小小的碎石机/初来人间,已学会把上帝/反锁在天堂,用哭声/敲碎大地的门/但她暂时顾不上这些/她只知道,石头和心一样/都可以弄碎;她只知道/熬过一天,孩子就能/长高一寸”。在这里,女人又多了一重身份——母亲,连享受片刻天伦之乐的机会都没有,她需要一撮箕又一撮箕抬着沉重的沙石,在自己的汗水与孩子的泪水中把日子一天天地熬过去,把孩子一天天地拉扯大。于她而言,生活何其沉重!而《申请书》中的刘长贵,活得更是潦倒、狼狈,“头发脏乱,满脸胡茬/刘长贵像个稻草人插在我身边/欲言又止,颤巍巍递过来一张纸/几个病句,歪歪扭扭地倒着/大致意思是:/家贫,无以葬妻/特申请砍树,打口棺材”。一个男人活到了六十多岁,到头来连置办起安葬老伴的一口棺材都如此卑微,想来真让人无力、无奈!
如果说卖毛豆的女人、采石场的女人以及刘长贵,都是王单单生活之外的人。那么,自己的家族、至亲所遭受的苦难,就直接地让诗人亲身体验到了苦难带来的无助与绝望。“我叔父,孤家寡人,在家里/自言自语,等那些多年未归的子孙/我族兄,携妻带子,在广东/一家人内心的荒凉,被机器的轰鸣声震碎/我大哥,埋骨他乡,在天堂/投掷石子,此时,母亲是一面伤心的湖水/我内弟,单枪匹马,在浙江/犹大的门徒,用罂粟花擦亮尖啸的枪声”(《雨打风吹去》),《山冈诗稿》开篇,王单单便将自己那“被生活的礁石/撞击得/七零八落”的家族呈现在读者面前。这是一个充满苦难与伤痛的家族,年轻人天各一方漂泊在外,有些甚至“埋骨他乡”;年长的,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孤独地守望家乡,苦苦等着“那些多年未归的子孙”,孤苦、寂寞却又无可奈何。
父亲,无疑是两个在《山冈诗稿》中占据着重要分量的字眼。父亲的薨殁,可谓诗人“大悲无泪”最直接的原因。“我老爹,年近花甲/,在地里/仍想着去远方,劫回落山的太阳”(《雨打风吹去》》),诗人对于父亲的描绘,让人清楚这是一位一生与土地相依相伴的质朴长者,由于种种客观条件的制约,远方似乎只能存放在他心中。命运给予老人的苦难着实太多,“童年正赶上三年饥荒,就连梦也是*皮寡瘦的/少年跟随我爷四处奔波,没少忍冻挨饿/十八岁成家,自此便在生活的荒原中跋涉”,老人从童年开始就在困苦中一路跌跌撞撞,日子过得辛苦、紧凑,“拆东补西,拉扯长大三儿两女”,“在官抵坎,每一寸土地都浸着他身上滚落的汗”。可就算是这样,命运依旧没有停止对老人的折磨,“早年丧弟,中年丧子,晚年丧母”还不够,到最后自己的生命都被绝症无情地剥夺了,“他倒下了,像一根麦秸被疾风折断/病魔吸干他的脂肪,剩下一堆骨头/……一生劳苦换得*土一抔/人间已荒芜,只有天空更适合耕耘”,人生这段旅途对老人家而言实在走得沉重、艰难,所以诗人说,“他这一生,疼痛漫无边际”。也正是因为对父亲一生的苦难感同身受,所以诗人才会写下“如果,文字是灵魂的刀疤,我要用多大的篇章/才能数清他纵横交错的伤痕”(《祭父稿》),“其实啊父亲,因为你/我也身患不治之症”(《病父记》)等诗句。这是一个儿子对父亲爱的告白,也是对苦难命运的控诉。
王单单的创作,不经意地揭开了一个偏远山乡的悲凉环境,一个凋蔽荒村中的苦难人生。他的作品,将根深深扎入自己故乡深处、亲情深处、苦难深处。说着“骨子里我是一个悲伤的人”的王单单,他的诗歌具有将悲伤带给每一位进入他诗歌的人!呼唤那凋弊的乡村复苏,那偏远的山乡通达,渴盼乡民过上幸福的生活,我从王单单这些诗中看到了他目光中最深情的眺望。
越是接近死,就越是眷恋生”
王单单的诗歌中弥漫着死亡气息。
在他那里,死亡是如此的猝不及防、轻而易举,触动他的痛感神经,让他承受心灵的折磨。这其中,尤以诗人父亲的薨殁,对其影响最深。“本可安享晚年,却遭受了一场命运的屠杀”,“疼痛中,他咬牙切齿,说命运不公/*泉路上一定要与阎王对簿公堂/腹胀如鼓,饿不敢食,渴不能饮/站无力,坐无劲,赖床三月,骤减七十斤/……/最后,他无法忍受恶疾的摧残/央求我母亲给他来个痛快,我知道/他这一生,疼痛漫无边际”,“死得很干净,仅一张半寸照/……/死者的头颅,重新在Photoshop中抬起,睁大眼睛/记住人间之痛。再转世/将会更加谨慎/放大。皱纹长在二十一英寸的屏幕上/像一块玻璃中暗藏的裂痕/擦掉翘起的头发/露出额上的荒凉/眼角的沧桑。他看起来/死去比活着还要年轻/去背景。清除黑色的网/魂就自由了/换成白底,换成天堂的颜色/在第二颗纽扣正下方/敲出四个字:慈父遗像”(《遗像制作》)。这些文字真实传达了王单单痛切的生命体验。
父亲是王单单面对死亡的一道屏障,他的离开无疑扯掉了挡在诗人面前的这道屏障,年轻的王单单不得不开始直面死亡。他在面对中学习、思考和感悟。他的真诚在于他并没有掩饰内心对死亡的恐惧感。
似乎没有人可以抵挡死亡之花的诱惑,它是生命最终的归宿。“果子缀满枝头,每一颗都有自己的名字/将来还会有一颗叫王单单/”(《死亡之树》),死亡的阴影已经悄然隐退,诗人已经不再惧怕死亡,认识到那是人生自然的结局。以平静之心直面死亡,这是诗人在思想境界上的一次超越,对死亡的超越、对生命的超然。也正是对生命深层意义的思考,推动着王单单的创作一步步走向厚重与深沉。
结语
阅读《山冈诗稿》是一个缓慢的过程,里面一首首用诗人成长历程中的苦难熬煮成生命之歌,他的孤独、疼痛、对苦难的书写、对死亡的反思都有一种刺痛人心的力量,他的文字时而令我感觉压抑、苦闷,时而令我感觉脊背发凉、内心发怵,但即便是这样,我依旧不能停止对王单单诗歌的喜爱。
昭通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