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周路平
编辑/?赵艳秋
这是一场没有信任的交锋。
11月28日,金立召开债权人会议,会议只邀请了债务在万元以上的供应商,摸底他们对金立破产重整的意见。金立第二大股东卢光辉和负责法务的副总裁徐黎出现在现场,潜在重组主导方富海银涛董事长武捷思主持会议。
现场有供应商提出,要把债务追究清楚,才同意破产重整。在富海银涛此前提出的重整思路中,他们建议原股东放弃一切权益,金立归全体债权人所有。但供应商的顾虑是,“如果实际上公司的钱已经被抽走了,我们怎么追回他们转移走的资产?”
武捷思的态度很明确,如果不先同意破产重整,法院不会介入,也就无法搞清楚金立的债务情况。武捷思曾任职深圳市副市长、广东省省长助理,有资本重组经验。他在现场明确提出,只有债权人大部分同意进行重组,他才会正式进入。
为时两个半小时的会议就是一场没有信任的交锋。在经历过去一年的风波后,刘立荣和金立16年建立起来的商誉,已经在与之共同成长起来的供应链体系面前全面坍塌。
01
追债之路
年9月,被金立欠下债务、苦苦煎熬了近一年的供应商终于在香港见到刘立荣。刘很谨慎,供应商去香港见他,他安排车子接到某个酒店,在大堂见面,结束之后再安排车子将供应商送回。谁也不知道刘立荣住在哪里,也不答应私人见面。
当天,供应商代表去了五六个人,他们和刘立荣在酒店大堂聊了两个多小时,刘立荣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睛,说话声音小得可怜,整个人看起来很憔悴。去香港之前有些人准备在刘立荣面前大哭大闹,但看到刘立荣精神状态,都反过来安慰他。
“金立供应商基本上是行业佼佼者,这些老板都是很善的一群人,原本都很支持刘立荣,现在这样是因为刘立荣自己太过分了,又传出了赌博的事,个人出现了信用危机,导致大家都不相信他了。”张立仁说,他也是当天去香港见刘立荣的供应商之一。
刘立荣说他回不了内地,有人要搞死他,他也不想再面对牢狱之灾。刘立荣是坐过牢的。当年金正总经理杨贵平因为走私的问题,负责渠道的刘立荣被抓进去关了两个月。
刘立荣当场答应每个月拿出万给大家救急,但后来金立财务总监何大兵不同意,理由是重组期间不能支付款项。
这也是令供应商恼火的地方,重组拖了一年遥遥无期,潜在的重组方从5月份国资背景企业接盘,到7月份重组方案进入尾声,传了一轮又一轮,“从一开始以月为单位,到后来以周为单位发布消息,甚至供应商会被告知,已经谈妥了,就等刘总签字了。”
“我认为刘立荣是操盘手,左边是财务,右边是法务,这两个人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演双簧。”供应商李洋说。
外界一直盛传,金立危机的触发导火索是刘立荣赌博,输了十几亿,甚至上百亿。但碍于面子,这些供应商都没有当面提起赌博的事。不过舒庆阳透露,金立一直有“赌文化”,公司只要在外面开会,从老板到下面的人都嗜赌,包括斗地主,下面的人下三五百赌注,而刘立荣这些高管输赢的金额多达数十万,但这对刘立荣是小打小闹。
张立仁在抽烟间隙问起了赌博的事,刘立荣沉默着,没有正面回答,说了一句“对不起大家”。
自从金立出事之后,张立仁与刘立荣沟通倒是频繁起来。最近一次,张立仁把一篇写刘立荣在塞班赌博输了上百亿、最后一把直接输了7亿美金的文章发给他。刘立荣回复说,“太夸张了”,然后又说,“针对我个人的,对重组不影响”,“有人想致我于死地”,他还特意在后面加了一个呲牙的笑脸。
姜天也一起去香港见了刘立荣。他们都是“小本买卖”,以前他们只能接触到采购和财务部门的人,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最终会因为债务问题与这位曾经的商界大佬见面。
他记得刘立荣说,金立内部股东有矛盾,并当场表达对供应商的愧疚,“他说他今年46岁,还有几年,希望再给他机会。”姜天回忆,刘立荣当时要供应商配合他。
在金立资金链断裂之初,刘立荣曾试图引进战略投资方,希望有像拯救乐视那样的白衣骑士出现。但一些供应商听说,刘立荣面对潜在战略投资方的想法是全部打包。“不追究责任,人家要追查,他就不干了,因为他想掩盖挪用公款的事。”这让战略投资都没谈成,金立又改为公司重组。
张立仁说,金立前期公司重组没有成功,很大原因是股东内部矛盾太深。自从刘立荣犯下大错后,其他股东都想让他自己承担。“中国人你知道的,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之间都这样,更何况股东呢。”
很多供应商与金立合作超过十年,之前刘立荣给他们留下了好印象。舒庆阳当年遇到资金困难,过年发不出钱找刘立荣周转,刘当场给了他几百万,还问他够不够。张立仁评价,刘立荣是个很讲义气的人,找他解决问题,有求必应,没什么架子。“认刘立荣这个人,不然我怎么会赊这么多帐给他?”
年底,在金立资金链危机被爆前,刘立荣发布8款全面屏手机
但对于这次金立危机的处理,张立仁对刘立荣感到失望。“刘立荣虽然把企业做这么大,但他的心里承受能力和抵抗风险的能力是我们始料不及的,没想到他会这么弱。”
在金立十几年的发展史中,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危机。在张立仁的印象中,金立在年和年都因为刘立荣退居幕后,出现过资金或转型的危机,但在供应商和渠道商的支持下,金立最终挺过了难关,“他是有这个能力的”。可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刘已经没了之前的劲头。
“哪怕明天要死了,你今天也要给我硬气一点。”张立仁说,刘立荣和供应商面对的事性质差不多,都是致命打击,但刘的精神状态远没有他们好。
年底,当欧菲科技踢爆金立资金链问题之后,张立仁还去刘立荣的办公室找过他,两人聊了40多分钟,“那个时候(刘立荣)已经站不起来了,精神很差。”刘立荣把手机短信给他看,说没钱了,账户都被别人冻结了,也付不了供应商的货款。
年5月27日,慌乱的供应商开了第一次外部会议,商量追债对策,开会地点选在了位于龙华的一位供应商的办公室,这里靠近惠州、东莞和深圳市区。当天来了五六十个人,一个会议室都没有坐下。最早有供应商发现金立账期延期时,便与五六个熟悉的供应商建了群,沟通债务进展,聊着聊着,加入的人越来越多,直到现在,群里面已经有了一百多家供应商。
与当年乐视拖欠供应商债务普遍在数十上百万的情况不同,金立供应商被拖欠的货款大多在几百万到几千万之间,还有一些过亿。比如,金立拖欠欧菲科技6.23亿,这大体是这家上市公司年全年的利润。但欧菲科技和天马这些金立大供应商被中小供应商拒之门外,“他们只顾自己,不顾大家”。
如今,一些中小供应商仍然埋怨,正是欧菲科技的公告成了压死金立的最后一根稻草,并引起大面积恐慌,金立的账户和资产轮番被冻结,应收帐款收不上来,更无法支付供应商的欠款。尽管同样是金立的债权人,但大债主和中小债主之间也存在不同诉求。
四五十家供应商在年9月去了深圳信访办,然后被拉到福田区信访办,最后这批供应商被送到了深圳香蜜湖街道办,这是金立深圳总部的辖区所在地。街道办给供应商和金立财务总监何大兵拉了个群,要他们协商解决。但何大兵罗列一堆困难,大意是“当下没有钱给你们”。
要债之路经历一年,供应商们心急如焚,最终似乎只有两条路:如果金立破产重组,他们债务换成股权,需要漫长等待,且只能寄希望重整方把金立带出泥潭,在业务上有突破,而眼下很多人已经揭不开锅;如果直接破产清算,他们的债务会损失惨重。
供应商卓颖还见到了金立小股东聘请的投资方,他们被授权操作重组事宜,在小范围内试探供应商的口风,当时提出的方案包括债务打五折但一次性付清,或者拿着应收账款自己去收钱。
如何既能快速解决债务问题,又能最大化保证债务得以兑现,是所有人都在挣扎的地方。
02
晴天惊雷
周六的午后,深圳延续了多日的阴天,卓颖独自坐着,逼仄的办公室被货物和纸箱塞满过道。
她个人的办公室被玻璃墙与外部隔开,一条墨绿色棉质围巾丢在沙发上,这是之前给金立做的随机附赠礼品。旁边玻璃柜中陈列着给手机厂商们生产的小物件,包括十几块钱的自拍杆、抱枕、双肩包和保温杯,这些用于手机销售时的赠品。办公室里除了电脑桌、茶几和沙发,已经没有了多少活动空间。
卓颖看上去消瘦,一边整理货物一边叹息,“这些债我们怎么去还嘛?”等她坐下来时,眼眶发红,气氛几次陷入沉默。
卓颖与金立合作了8年,金立给她带来了充足的订单和稳步增长的销售额。这种蜜月期一直持续到年,当时金立已经开始付款不利索,到期拿不出钱的情况越来越频繁。
年10月,卓颖给金立交了最后一批货。金立当时有逾千万的货款没有给,卓颖本不愿再发货,但金立采购部门的人告诉她,“很快就会有一笔几百万的货款到账”。于是,最后一批几百万的货发给了金立,最终这笔货款连同之前的万元一分也没能收回。
卓颖去年就告诉跟着他打拼多年的员工,给大家分股份,然后换一个新办公室,地点都找好了。他自己打算退出来,开发其他项目。她甚至计划着再买套房子,送孩子去国外上大学。
而这一切都随着金立危机化为乌有。她的目光几次望着玻璃门外,工位空无一人,现在公司除了几个愿意留下的老员工,其他人都离开了。
卓明一直很懊悔,责怪自己太傻,在最后一批订单的竞标报价中,察觉到危险的同行都报了一个远高于市场的价格,只有她按正常价格往上报,最后她中标了,也中枪了。
她也后悔没能在年底去金立堵门要债。有次她独自去了深圳时代科技大厦金立总部,发现根本没有人搭理她,也见不到刘立荣和何大兵。她后来才知道,别的供应商都蹲守到凌晨一两点,把刘立荣堵住了才要回一点钱。有一家电池厂甚至直接带工人堵门,拿到了几百多万元。而如今,这条路已经被彻底堵死。
这也是其他一些金立供应商最懊悔的地方。他们做事有分寸,本不想用“上门闹事”的方式讨要欠款,但不成想,这让他们丧失了最后一次可能讨回一些欠款的机会。
年12月14日,金立大供应商、上市企业欧菲科技紧急召开投资者电话会议,率先踢爆金立资金链断裂一事,称“已对金立申请了财产保全”,推倒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之后,金立资产相继被冻结。
金立崩塌几乎在一夜之间,打得很多人措手不及。“做实业15年,到现在所有的积蓄全没了。”卓颖的供应商知道金立的消息后,全部跑过来向她要债。一位浙江供应商甚至带着人跑到她家里,另外几个彪悍大汉坐在她的办公室里,他们是受人之托来要债。卓颖咬着牙,凑了点钱把他们打发走。
卓颖每次想起这件事,就感觉到痛苦,常常半夜惊醒。她毕了业来深圳,从底层打拼到企业总经理的位置,年自己出来单干,本来可以好好生活,现在一落千丈。他至今还瞒着老家的父母,兄弟姐妹都是后来看新闻才知道。
“太累了,太难了,真的不要去做生意了。”卓颖喃喃自语,现在钱要不回来,债还不上,大单接不了也不敢接了,只能接点小活维持生计。她没有办法像刘立荣那样一走了之,“一下就搞到解放前了,搞得一无所有。”
姜天最早与金立之间的业务往来可以回溯到年,不过拖欠账款的情况在之前很少发生。
姜天现在不得不贷款经营,只有勉勉强强让公司先滚动着,才能有一线活的希望。“我们去外面借债都借了几百万,每个月都要付好多利息。哎呀,说起来都是泪啊!”姜天一声叹息,之前赚了点钱,现在全部搭进去了,“我们以前很良心地在经营,现在倒成了负债经营。”
与舒庆阳约见面地点时,我下意识地找到他名片上的公司地址。他尴尬地说,公司已面临停产,重新在市区约一个地点。
舒庆阳开着他老婆的车,他上个月把自己的两辆奔驰卖了,万买的开了两年只卖了50万,把房子也拿去抵押贷了一百万出来。金立欠了舒庆阳0多万,舒庆阳又欠着自己的供应商万,他只能自己垫付。
“我真恨不得拿刀捅了他。”舒庆阳拍着方向盘,忿忿地说。供应商并非不懂得感恩,只是刘立荣这种处理方式让他们难以接受。
金立东莞工厂曾是一流的手机工厂
“一个大企业不只面对他自己。我们一个讨债供应商群里就有家企业,它们身边有0家、00家企业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