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宏的四季并不分明,季节的轮回更替总是让人不知不觉。然而,进入九月之后,细心的人便会发现,这时候的天更蓝了、云更白了、风更轻柔了、河水更清澈了,远山也似乎有了一些斑斓的色彩,于是知道,秋天已经来了。如果你住在城里,偶尔有空脱离那钢筋水泥丛林的囚笼去到乡间,你会突然被这秋的美景迷醉了双眼、激动了尘封的心——整个坝子已经是一片金灿灿的*色,就像一个出席盛装舞会的美丽少女换上了金缕衣,更加光彩照人、风情万种。在那千顷万亩连片的稻田里,一颗颗饱满沉甸的稻穗低头含羞,微风之下款款摆动,稻香袭来,沁人心脾。在远处坝子与山相连接的二台坡地,那里的稻谷尚未成熟,所以颜色是绿中泛*。而更远处四面围着坝子的高山,依然是郁郁葱葱,间或有几棵不知名的树,也被秋天将叶子染成了*色和红色。
似乎许多美好的事物总是容易逝去。尽管你如何想挽留住这秋的美景,但是如今德宏的秋景总是脚步匆匆,在你还反应不过来的时候,它说走就走了——这要归咎于现代化农业机械的大量使用——这无边的秋光,在联合收割机的轰鸣声中,十天半月便荡然无存了。大片大片的稻田在秋收之后,紧接着又种上了其他的农作物。过去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人们的生活节奏很慢,加之原始的农耕条件,整个秋收要持续数月之久。
上天有时候也是公平的,它不能让你尽情地满足眼福,却又尽快地满足了你的口福——秋收之后,马上就可以尝到新收稻米的味道了。德宏是著名的鱼米之乡,每个县市的水稻种植面积大都在数十万亩,有的还是国家级的商品粮基地。像芒市的遮放贡米,就被评为“中国最好吃的十大稻米”之一。各种优质稻的大量种植,形成了德宏各个民族共有的一个风俗——尝新米。新收的稻米归家入仓后,农家人都要邀请亲朋好友来家里聚一聚,共同品尝这丰收的喜悦、答谢邻里乡亲的情谊。现在农村平时做饭,大都也是使用电饭锅了,但在尝新米的时节,就会郑重其事地烧起柴火灶,要么蒸、要么煮,用甑子或锣锅来做饭。因为这样做出来的饭更香、口感更好,也更能品味出人间的烟火味道。
在诸多的新米烹饪方法中,让我最留念想的,还是火烧竹筒饭。只不过这许多年以来蜗居在城市里,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烧过竹筒饭了。然而就在前不久,一个傣族小毕朗(傣语,小媳妇的意思)邀请我到她城郊的寨子里尝一尝今年的新米,我本来还有些犹豫,听说是要烧竹筒饭,马上来精神了,电话里就跟她说:“你准备好材料,我亲自来烧,烧竹筒饭我最拿手了。”她高兴地回答:“好!等着你来一显身手。”
于是,这天便邀约了几个朋友欣然前往。可能是我们去的稍晚了一点,由于担心时间紧迫,到了之后,见他们已经把米装好在竹筒里,院子里也燃起了熊熊大火。见我们到来,朋友便说:“快来,就等着你了。”我再看了看准备的情况,说;“还是你们自己烧吧,我不烧了。”朋友问到:“为什么?”我笑着搪塞:“我想打牌。”随去的一个朋友又问到:“你到底会不会烧啊,不是说要亲自动手吗,为什么不了呢?”我说:“他们已经把米装好在竹筒里,不想烧了。”“原因是什么?”“做美食我是认真的。竹筒饭之所以诱人,就在于新打的糯米放进新砍的嫩竹筒里用火烧煮出来后,吃起来既有新米的软糯香甜,又有竹衣子的绵柔清香。但是现在所装的米,都拌上了盐、腊肉和草果面,这样虽增加了饭的香气和味道,但跟什么也不添加烧出来的米饭相比,已经夺走了它本真的原香原味,这和煮一锅腊肉火腿饭有多少区别。”接着,我又说:“他们装米的方法也不对!”“有这么讲究,哪里不对呢?”“他们是直接把米倒进竹筒里,再往里面灌水。我是先将竹筒灌满水,再一勺勺地往里面倒米。”“这有什么区别吗?”“当然有区别!竹筒又细又长,直接倒米进去又灌水,会造成底部的米紧实而上面的米松散,这烧出来的饭就软硬不均匀。而且米下滑的过程中,会把竹筒内壁那层薄薄的竹衣子带走很多,到后来烧出的竹筒饭剥开品相也不怎么好看。先灌满水再放米,米慢慢的沉下去,上下密度均匀,也不会破坏里面的竹衣子,竹筒饭烧出后的品相和口感就好得多。”又问:“还有吗?”“还有就是用柴禾来烧也不大好,不如用稻草来烧。”“这又是为什么?”“柴禾的火力猛,不大好把控,要求烧的人要不停翻动竹筒,避免有的地方烧过了、有的地方烧不到。稻草一把火一把火的添加,竹筒受热均匀,等到米水烧干后,再用热草灰焐上十来分钟,整个竹筒饭就熟得透、软硬适中,而且还能增加饭的稻香味。……我看他们这技术,一会儿烧出来的竹筒饭,肯定会有的地方糊了,有的地方还稀烂着。”朋友们都央求我:“你既然技术好,就你来烧嘛!”我说:“算了,已经来不及改正了,他们怎么烧就怎么吃吧!”
那天我原是真的不打算再动手的,只是在他们宣布竹筒饭已经烧好,让大家快过去吃的时候。我一看他们的做法,不禁哑然失笑了——他们居然将烧好的一筒筒黑漆漆的竹筒饭用刀从中间一劈两半,然后一人手拿一半,再用勺子或筷子挑着里面的饭吃,那吃相看上去又难看又狼狈。我终于忍无可忍了,我说:“气死我了!哪有你们这样吃竹筒饭的。”于是我走过去从十多筒烧得或焦糊或稀烂的竹筒饭中,挑选了两三筒勉强还算过关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了自己的表演:我先用刀将竹筒烧得焦黑的外皮一圈地剥去,这时里面白色的竹肉还有些厚,再小心翼翼地一圈圈朝里剥,直到竹筒已经被剥得几乎薄如一张打印纸,于是从竹筒口子处将这薄薄的竹皮像撕纸一样,一小条一小条地往下撕。每撕下一条,便露出了里面竹衣子包裹完好的米饭。等到整个竹皮撕完,一根象牙棒般的竹筒饭就拿在手中了。众人齐声喝彩,纷纷拿出手机拍照。把这竹筒饭一截截的掰开分给大家,只见里面的米饭晶莹剔透,香气四溢。
这中间有人问我:“鲁哥,你这技术是哪里学来的啊?”我说:“小时候烧得多,自然就会了。”我口里回答着他们的各种问题,思绪却飞回到了少年的时代,只是,他们又怎么能知道我到底在想什么呢!
我在盈江乡下上初中的时候,我们班里有一个叫凤的傣族小女生长得很好看,人如其名,特别是她的一双丹凤眼,顾盼生情,看人一眼就能让你心怦怦跳。懵懂少年,对男女之情既好奇又无知,那时我的眼光老是围着她转,不过我觉得她也经常偷偷地看我。念到初二大家混得更熟的时候,一天,她偷偷的递给我一个小纸条,我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到:我们晚上去晒场那里烧竹筒饭吃?原来,凤的家就在我家住的学校附近,在学校和她家之间,有一块大大的草坪。每到秋收时节,那草坪便成了她们寨子的打谷场和晒谷场。谷子打过之后,稻草在晒场堆积如山,那里确实是烧竹筒饭的理想之地。那天晚上,我一人单刀赴会,凤约了一个闺蜜前来。在秋夜寂辽的星空下,在熊熊燃烧的篝火旁,豆蔻年华的少女和神采飞扬的少年是那么的开心和快乐,火光照映下青春的脸庞更加娇艳如花,明亮的眼眸似夜空中的星星熠熠生辉。
口里嚼着今天的竹筒饭,心里想着昨天的往事,我的神思如天马行空,先是为青葱岁月的倏忽即逝而伤怀,后又悲情于秋去春来的时光短暂,只感到人生这样急急匆匆向前赶究竟是为什么?想想木心的《从前慢》的诗句,再看看现在——我们连剥个竹筒饭都嫌不耐烦,真是没意思。
作者:鲁志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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