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与王弗:恰似你的温柔
一正月二十日,于苏轼而言,刻骨铭心。某一年,正月二十日,苏轼和王弗,一定共同经历过什么,俩人心中留下小秘密。具体是什么?苏轼不说,旁人好奇也无奈,只能从一些文字的片段,猜测其中扑朔迷离:那天,他俩肯定有事。若不然,说不通。
王弗16岁嫁到苏家,成为苏轼的发妻。11年后,具体时间是年的5月28日,王弗病逝于京师开封;第二年6月29日,归葬四川眉山,葬于青松翠柏之间。“老翁山下玉渊回,手植青松三万栽”,苏轼亲自种下的。听风听雨听松涛,苏轼肝肠欲断。
在王弗离世的第十个年头,正月二十日这一天,苏轼远在密州,终于再次见到王弗。相逢在梦中。
这个十年,一言难尽。神仙打架,苏轼两面挨耳光,脑瓜子“嗡嗡”的响,在被贬谪的大道上一路狂奔。这不怪别人。要怪便怪王弗,走得太早、太突然,夜静风息,从此再无良人在苏轼耳边时刻提醒。
苏轼的一生,经历了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五朝皇帝。五朝皇帝也改变不了苏轼的“不合时宜”。想当初,苏轼20岁考取进士入仕,玉面书生,翩翩少年,一把好牌在握。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四个二遇上王炸。不容苏轼指点江山,就赶上北宋*争激烈:新*以王安石为首,要变法;旧*以司马光为首,要守旧。苏轼思想上靠近旧*,但旧得不彻底,并非心如磐石,全面坚决否定变法,该肯定的,他肯定;但他亦不属于新*,针对旧*执*弊端,该批评,他也不留情面。这下可好,新*、旧*都对他翻白眼。苏轼的日子就不好过了。短短十年,宦海沉浮,一直被人摁在水里,连呛带吓,频遭摧残,人便沧桑了,老得有些不像话。人生何处染秋霜?自己造的。
在梦中,仿佛还是当年。娇妻王弗端坐小轩窗,对镜梳妆,低眉浅笑,鬓发飞扬。只是奈何,当年少年,如今已经满面蒙尘,发如霜雪。这十年,苏轼努力不去思念,终究还是无法忘记。此情此景,苏轼忍不住落泪。用晏殊的话来说,这次第: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苏轼不管不顾,他就想在这一刻,挽留爱妻,多一些在一起的分分秒秒。可话到嘴边,分明却是:吾爱,岁岁年年,我为之牵挂,为之肝肠寸断的地方,就是那一夜的月光,那一片小松冈。
恍然一梦。缱绻深情,无法抑制。苏轼静静地坐在黑暗中,眼前梦境历历在目,爱妻身影尚在眼前。梦里见你,醒来想你。他起身研墨,挥毫写下传诵千古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二查遍《苏轼全集》,王弗去世的十年间,苏轼的确是不曾写过一首怀念爱妻的诗词。有好事者甚至多言:作为一个诗人,老婆死后十年间,没给老婆写过一个字;十年过完了,这个鸟人,才憋出来一篇,啥情意绵绵?啥思念满怀?不过如此。
姑且不论死了老婆,应该怎么做,才能安顿好这颗受伤的心。单说写诗这档子事,事实上,他们确实错怪了苏轼。
年,宋英宗治平二年六月初,苏轼从凤翔(今陕西宝鸡、岐山一带)回京,参加皇上主持的特别考试。特别考试应该类似于今天机关单位领导干部年度工作述职加业务技能考试,考试结果挂钩末位淘汰制度;要命的是皇上亲自当考官,这个重要程度当然是沉甸甸的。偏偏苏轼不懂事,向皇上呈上奏折,称有要事相求,请允许自己在考试中不作诗赋,只“试二论”。其理由是:离开考场太久了,不会写了。作为当时朝野上下公认的文坛领袖接班人(接欧阳修的衣钵),公然如此放言,让人费解。这就是典型甩大牌,没素质,蹬鼻子上脸。这是欺君之罪。
可碰上皇上当日心情好,二话没说:好,准奏。其实宋英宗早知原委。五月底,苏轼媳妇驾鹤西去了,皇上勉强理解臣子心中苦痛。
不仅御前考试没写诗,此去三年,苏轼一首诗都不曾写。三年沉寂,等到苏轼再度发声,诗词中多了许多“慷慨之音”、“悲壮之音”、“豪放之音”。但王弗离世这块悲伤之地,苏轼的文字却始终没有涉足。
禅语有言:大悲无泪。老子有云:大音希声。如苏轼一般,平日出口成章、诗如泉涌的人,十年竟无怀念之语,这便是痛彻心扉。鲁迅说过,长歌当哭,是须在痛定之后的。苏轼对爱妻的怀念,在他的心里苦苦积郁了十年。没有十年的积郁,就没有“十年生死两茫茫”这样奔泻而下的词句。
三思念的潮水翻涌而至,源于思念的闸门被打开。
打开闸门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弗的弟弟王缄。正月二十日前不久,苏轼刚刚又被贬了一次,谪任密州知府。王缄从四川老家来到苏轼任上看望姐夫。
看到昔日妻弟,苏轼小心翼翼尘封的记忆,一点一点弥漫浸晕,如蒲公英一般散开,四处都是王弗的模样:
中岩书院中岩寺,一弯山泉小池。18岁苏轼空谷唤鱼,15岁王弗驻足观看。少年男女,情定唤鱼池。
大婚之时,16岁的王弗含情脉脉,一头乌黑秀发绾成了新娘的发髻,发上步摇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为铜镜中端庄贵气的新娘平添妩媚。
新婚燕尔,19岁苏轼填词《南乡子》,细数爱妻之美:“寒玉”一般的肌肤,“清歌”一般的才情,“豆蔻花梢”一般的风致。王弗研磨一旁,笑而不语,红袖添香。
家居生活,苏轼读书,王弗陪伴一旁,低头忙乎女工针织。苏轼或有背书不畅,王弗便会轻声地提醒。苏轼便好奇:我读的书难道你也懂?当然懂,不但懂,而且很懂。王弗告知郎君:女人读的不是书,而是书中的道理。读书不是为了让人知,而是知人。
一幕一幕的往事,令苏轼感慨万千;现如今,物是人非,一切再也不复从前。人世间最遥远的距离,莫过于“上穷碧落下*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送别王缄。送别的惆怅、对亡妻的思念、*治上的失意、客居中的乡愁一并涌上苏轼心头,他无处排遣,奋笔写下《临江仙·送王缄》:
忘却成都来十载,因君未免思量。凭将清泪洒江阳。故山知好在,孤客自悲凉。
坐上别愁君未见,归来欲断无肠。殷勤且更尽离殇。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
在后人看来,这首词犹如一篇日记,零零碎碎记下了苏轼的一地鸡毛:不敢触摸往事,已经十年,因为你的到来,却又清晰涌上心头。刚刚相见,却又送别,请你一并将我的泪水带回家乡,洒向江天凭吊。谁个不知故乡好,我却寻不到故乡。
如此的愁绪你不会理解,肝肠寸断的滋味唯我知晓。再次给你斟上离别的酒,希望你喝好。心里却想:辗转流离,何处才是我心安放的故乡?
四送别了王缄,正月二十日,苏轼夜间做了一个梦,便有了《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事情至此,均属正常。再往后,便有些诡异,“正月二十日”这个日子,仿佛一组密码,在苏轼的诗题接二连三出现,极其醒目。
元丰三年,年正月二十日,苏轼写下七律一首。
十日春寒不出门,不知江柳已摇村。稍闻决决流冰谷,尽放青青没烧痕。
数亩荒园留我住,半瓶浊酒待君温。去年今日关山路,细雨梅花正断魂。
此诗最后两句:去年今日关山路,细雨梅花正断魂。也就是说元丰二年的正月二十日,对于苏轼来说,亦不寻常。这篇七律诗题是《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于女王城东禅庄院》。
元丰四年,年正月二十日,苏轼又次写下七律一首,诗题是《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
东风未肯入东门,走马还寻去岁村。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已约年年为此会,故人不用赋招魂。
春风不肯到我这里来,那么我骑马郊外寻春,我象秋天的鸿雁一样准时守信来了,往事却象春梦了无痕迹。“江城白酒三杯酽”,干什么?摆上三杯酒,是祭奠吗?“野老苍颜一笑温”,似曾相识,“尘满面,鬓如霜”!“已约年年为此会,故人不用赋招魂”,我们已经约好啦,年年这样相会,每年到这个时候,你不要着急,我一定来看你。
元丰六年,年正月二十日,苏轼再次写下七律一首:
乱山环合水侵门,身在淮南尽处村。五亩渐成终老计,九重新扫旧巢痕。
岂惟见惯沙鸥熟,已觉来多钓石温。长与东风约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
诗中所言,长与东风约今日。今日是哪日,今日便是正月二十日。
三首诗,同一日,同韵。表面上都是记载苏轼和朋友一起春游,可字里行间却多有别情,到底是什么?苏轼没跟朋友说,事实上,他也没打算跟任何人说,包括我们这些后世的人。
五正月二十日,是属于青年苏轼与王弗美好的爱情记忆。
于我而言,我宁愿相信,在春寒料峭的正月二十日晚上,两个正值美好年华的青年男女,揣着对前路无限的美好憧憬,望着很晚才爬上夜空的那轮明月,悄悄谈论着他们的过去、如今及未来。近处,梅花点点,远处,松涛阵阵。
正月二十日,那一夜的白月光,多少年始终徘徊在苏轼的心头。陪伴苏轼经历这漫长的贬谪岁月。在这样的日子里,苏轼或读书作诗、或绘画写字、或修禅参道、或酿酒饮茶、或种花烹饪,无外乎是他抵御人间寒凉的选择。如果人生真的可以重来,苏轼更加愿意任时光留驻在正月二十日的明月夜,短松冈。
许多年以后,苏轼回顾自己的一生,他说:人生一场大梦,世事几度秋凉。即算如此,又如何。苏轼仍然笑容可掬,坦然处之。这样的心事唯有王弗知晓。
此刻,我们甚至可以亲抚千年岁月流逝的沧桑;仿佛看见苏大人置身人生的天涯海角,不绝的寒士、道人、和尚、官宦、农夫,或者还有黝黑的岭南仔,陪伴着苏轼在行进,而王弗在注目;仿佛听见时代的歌者,嘶哑着嗓子在海边野唱,他们青筋暴露,他们唱的不知是哪个年代的歌谣。
他们唱:我不能停止怀念,怀念你,怀念从前。但愿那海风再起,只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温柔。
END图片来源:电视剧《苏东坡》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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