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问世几百年来,读者多分为“拥黛”“拥钗”两派。近几年随着网络用语的流行,两派读者又改名为“黛粉”“钗粉”。基本上两派对立,互相争斗不休,以至于在网络上互相争辩谩骂。据说从前,竟有挥老拳的。
一般而言,黛粉总是黑宝钗的,把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骂为“心机婊”,似乎定钗从出场到剧终,全部目的就是为了陷害黛玉、夺取宝玉。这种观点太过狭隘,冷静下来一想可知。如果宝钗真的如果恶毒,作者会把她放在“正册”之中、与黛玉并列榜首吗?
宝钗多心机,这一点不错;某些紧要关头,为了自保,陷害过别人;涉及到自己利益的时候,抛弃盟友,更是不止一次。但是在不涉及自己利益的时候,她是很大方的,也是真心助人的——底线就是不能触动自己利益。
宝钗第一次出场,就用了“行为豁达,随分从时”八个字评价,意思是她比较随和,不固执己见。随和的人有两种,一种是自己没主见,别人怎么说他就怎么听。从后文来看,宝钗不仅有主见,并且主见非常深——这句话是《围城》中评价孙柔嘉的,用在宝钗身上也非常合适。
另一种则是有自己有主见、有想法,但轻易不流露,在非原则问题上肯让步。宝钗“不爱花儿粉儿”、屋子布置得“雪洞一般”,是偏冷的性格。但是在过生日听戏时,点的是《西游记》、《鲁智深醉闹五台山》,连喜聚不喜散的宝玉,也说她“只好点这些戏”,是说她点戏也考虑取悦贾母,而违背——至少是不顾及自己内心喜好。
仅从这一个细节,就可以看出宝钗性格中非常突出的一个方面:喜欢取悦别人。她的自尊心,很大程度上来自别人的认同感,有点像张爱玲《小团圆》中对胡兰成性格的分析:不管男女朋友,他要每一个人都死心踏地地喜欢他。宝钗也是这样。
在来到贾府之初,宝钗和黛玉有点隔阂,当然,是黛玉主动的。但是宝钗并没有努力寻求和解。相反的,这段时间她对宝黛二人,多少有点酸溜溜的醋意。
黛玉和湘云斗嘴,宝钗相劝:“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分上,都丢开手罢。”两个女孩子斗嘴,为什么要看“宝兄弟分上”?宝钗实际是暗示湘黛二人都对宝玉有特别的情愫,其实也正是自己有情愫的反应。
黛玉和社玉在王夫人屋里斗气,黛玉先走了,宝钗说“你正经去罢,吃不吃陪着林妹妹走一趟,他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呢。”本来小情侣生气,有个互相“绷”着、谁也不肯先让步的阶段。宝玉平时和黛玉一起在贾母屋里吃饭,这时故意在王夫人和逗留,就是跟黛玉“绷”着。别人都不理会,唯独宝钗看出来,还出言相劝。本来宝玉就没那么大气性,恨不得马上跟了去,叫宝钗这么一说,反而不能走了。而宝钗这话里,充满着心上人更爱别人、自己还得强作大方的醋意和失落。
心怀醋意,宝钗即使不便针锋相对,也不肯放下身段向黛玉示好。那么,她们是什么时候走到一起的呢?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是黛钗友情的起点。虽然这段感情来得晚,但非常强烈,起初时甚至瞒过了宝玉。而让清高自许、目下无尘的林姑娘自承“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也着实不是一件容易事。
结成“金兰契”,是宝钗主动,跟她结好史湘云、资助邢岫烟、帮袭人做针线,一脉相承。但在对黛玉的态度上,宝钗不嫌唐突、不怕黛玉生气翻脸、指点黛玉错说酒令,是宝钗态度的变化。而促进这个变化的,实际是对宝玉态度的变化。
虽然宝玉不喜读书、不通经济、不求上进,作为豆蔻年华的宝钗唯一能接触到的适龄异性,再加上“金玉之说的心理暗示,”宝钗对宝玉难免有情。在那个年代,男女之情是大忌,自由恋爱不仅是丑闻,甚至是“一辈子名节都完了”的毁灭性事件。宝钗心底有情,表面上、理智上,都不可能承认。
但现实却不容她回避。宝玉挨打之后,宝钗母女怀疑薛蟠,薛蟠气极说出下面这段话:
“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
这段话直接点明宝钗喜欢宝玉、想嫁给宝玉,在那个时候,是对未婚女子的相当大的污辱。更要命的是,宝钗刚刚在宝玉那里失态说出“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了,心里也……”薛蟠的污辱,却偏偏是实情,叫端庄守礼的宝钗情何以堪?难怪她会回去哭一晚上了。
宝钗对宝玉失态说出“我们看了,心里也”之后,宝玉深受感动。接下来袭人推测宝玉挨打是贾环和薛蟠告秘,宝玉连忙阻止。在宝玉,这不过是他一向怜惜呵护女孩子,是对每一个女孩子的好,而在宝钗,这可说是生平第一次受到男子的贴心照顾,体贴到心里去。这一场戏,是宝钗和宝玉之间最深刻的一场感情交流,有一点接近爱情的意味。
但是,紧接着在第三十六回,宝钗刚有点苗头的爱情就受到了致命打击:宝玉在梦中喊“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梦是心头想。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她从前就觉得宝玉对黛玉好,胜过自己,到现在才真正明白、不能自欺、透彻地了解,宝玉心里真正爱的,其实只有一个人。
这个了解,想必给了宝钗相当的打击。但是好在,她的志向是“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而宝玉虽然有玉,远达不到“青云”的高度。损失的只是感情,而在宝钗这里,爱情并不是最重要的。相比于爱情,她更重视别人对她的认可。所以经过短暂的调整之后,宝钗迅速放弃了爱情。
不谈爱情,从前的情敌也就不再有敌意。这才有宝钗借杂书向黛玉示好。这个时机也把握得好,如果在从前,宝黛爱情未明,黛玉视宝钗为敌,未必会接受伸过来的橄榄枝。经过忘情表白、“你放心”、送旧帕,宝黛的感情终于走到明朗的阶段,不再有猜疑。这个时候,宝钗已经不成为敌人,黛玉才有可能接受她的友情——黛玉本来也是很渴望感情的。
总结一下,在三十四回之前,宝黛矛盾纷争不断,实际是出于爱情的试探。宝钗的感情虽未被宝玉接受,却实在是宝黛感情的潜在威胁。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宝黛终通款曲,爱情走向明朗。第三十六回宝玉梦中否定“金玉姻缘”,感情上拒绝了宝钗(尽管他自己不知道,但符合他的内心态度),宝钗失败出局。
出局之后,宝钗经过一段时间的心理调整,从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也干脆地放弃(没有纠缠不休),转而寻求更广泛的友谊。她已经征服了湘云,也得到了袭人的高度认可,还要获得黛玉的友谊,以后还要再去帮助邢岫烟。广泛地寻求友情,而不是执于爱情,这才是宝钗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