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唐诗宋词以来,那时开放自由的文化氛围里,妓女似乎成为一部分文人墨客的缪斯,尤其是才貌双全或命运多舛的妓女,总能激发他们疾笔挥毫。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这是杜牧与一位妓女分别时的诗作,正是女子豆蔻年华最美好的姿态。
“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
李白描写妓女的诗亦不在少数,这里就绘出舞女风流艳纵的姿态,在男人怀里既缠绵悱恻,又感伤暧昧。
“酥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
身为烟花巷陌中的常客,柳永对妓女的熟悉和多情都融在诗里,这一句就生动的画出女子盈盈一握的细腰,飞舞回旋的姿态柔软而妙不可言。
诗人总擅于用美好的词汇来赞赏她们的美丽,欣赏她们的打扮,仰慕她们的才情,或怜悯她们的命运。然而这样的文字,只是画出了她们美丽的皮囊,却不曾触碰到她们的内心深处。
有些词藻华丽优美,但内里总隐约有一股掩不住的轻浮庸俗之感;有的时候,世俗还会把她们的美变成原罪,这就好比:
在丝竹之乐时,她们是诗人笔下的落凡仙子,被歌咏赞美;
在落魄潦倒时,她们是人人厌恶的媚俗肉体,被嫌弃轻视。
那么是不是就没有人能理解这些女子的内在呢?
古人已不可考究,不过读作家白先勇的《台北人》时,我意外地发现,他是能在底层生活中,了解这一些女子的言行举止,读懂她们所思所想的知音人。
《台北人》中最吸引我的部分,莫过于他对女人的描写;不论哪种生活阶层,他都擅于以女性的角度来传达社会问题和现象,既赋予女性角色鲜明的个性,又呈现出对女性的关怀、同情和理解。
在书里众多的悲剧女性角色中,最触动我的,是那个被夸赞似精灵的交际花——尹雪艳。她大概就是那种惊艳了时光的美人,雪白的肌肤,俏丽的眉眼都不在话下,最醉人的,是她举手投足间,妩媚的风情无人能及!
虽然只是一名交际花,然而她为人处世的聪慧清醒,独具一格的交际手腕,才是令人称道的本领;就算在男权为主的局面里,也无人可遮掩她的光芒。
任你流言蜚语,我自荣辱不惊
“尹雪艳永远是尹雪艳,一径那么浅浅地笑着,脸眼角儿也不肯皱一下。”“绝不因外界的迁异,影响到她的均衡。”
无论人世如何变迁,尹雪艳总有一套生存法则,文章一开头就写到“尹雪艳总也不老”。
不管在上海还是后来的台北,她的身姿依然轻盈盈的,美貌如初,时间似乎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由此可看出她浸入骨子里的自律和严谨,情绪不易起波澜,更无人能撼动她坚韧理智的心性,这点与她冰雪冷艳的气质格外一致。
虽然出身无法改变,但她骨子里却如梅枝傲雪;在台北她能凭一己之力自立门户,这种自信和能力,让她活出自己想要的姿态。
“客厅的家具是一色桃花心红木桌椅,记账老式大靠背的沙发,塞满了黑丝面子鸳鸯戏水的湘绣靠枕,人一坐下去就陷进一半,倚在柔软的丝枕上,十分舒适。”“客厅案头的古玩花瓶,四时都供着鲜花。尹雪艳对花道十分讲究。”
由此可见,她无论是对自身的要求,还是对生活仪式感的追求,都十分细腻精致;不仅设身处地的为客人的舒适感着想,更在细节上一丝不苟。
所以尹公馆在她的手腕和巧思下华丽变身,客似云来,不是没有道理的。无论故友还是新知,都能在这里感受到世外桃源般的吸引力;对谁她都能做到宾至如归,恰如其分的妥帖,让客人觉得有契合身份的气派,又不失温暖亲切。
这样的有貌又有才的女人,似暗夜明珠,既魅惑众生又能普度众生;所以文字中既形容她为“女祭司”又称为“观世音”。因此,白先生为我们编织了一幕有趣的画面:
“尹雪艳有迷男人的功夫,也有迷女人的功夫。”
男人迷恋她,王贵生愿意用金条做天梯,爬上去把月牙摘下做她鬓间的发饰;洪处长为她抛弃妻女,只愿她化作玉梨花以艳压群芳的姿态绽放。这就是尹雪艳,只要你敢奉上,她绝不欲拒还迎,要么有情要么有钱,她始终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女人诋毁她,“凭你怎么爬,左不过是个货腰娘。”说她命中带煞,男人接近她都没有好结果;但这些背地里数落尹雪艳的太太们,虽不忿男人对她的趋之若鹜,却又离不开她的聆听和安抚;不仅妒羡她的妩媚风情,又想在她低人一等的身份上获得优越感和满足感。
俗人万千,不过是以己度人,但不管世人如何,尹雪艳依然冷眼看尽人生百态,一派从容若素,荣辱不惊。
世事无常有何惧?自造堡垒为我盾
尹雪艳不曾对谁曲意讨好,摇尾乞怜,即使被中伤奚落,她依然云淡风轻;
靠山仍在,她就安守本分;靠山若无,她就成为自己的靠山。
任你的姿态再高,我也不会低到尘埃里。
这点,与同为交际花的金兆丽很不一样,《金大班的最后一夜》里,性子媲美王熙凤的金兆丽,从前嘲笑同行“饿嫁”,但最后也不得不给自己找个依靠。
即使看不起也不喜欢那个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但岁月不饶人,年纪渐长的她将会在这个圈子里失去谋生的优势,所以她可以不要爱情,但不能没有钱财。
金兆丽“想要一个大大的绸缎庄”,把身边的姐妹都不下去;她的愿望和野心,不过是想给自己挣一份体面和保障,然而这些是需要男人来帮她实现的。所以她不得不花钱保养自己,一边悲愤自己容颜老去,一边勒肚子束腰,还“装出一副小姨娘腔调”,继续在男人身上施展她的心机和手段。
尹雪艳井井有条地打理着尹公馆,不必对男人吹枕边风,而是发挥她高超的交际手腕,说着客人爱听的吴侬软语,八面玲珑地应对对她又爱又恨的女人们:她在台北的鸿翔绸缎庄打得出七五折,在小花园里挑得出最登样的绣花鞋,可以拿到免费的前座戏票等。不管外头如何云起云落,她始终是尹公馆的主人,掌握着自己的人生。
她们虽然同为艳光四射的交际花,但思想上,一个只局限在男人身上找保障,另一个则经营自己的事业求立足。一个言辞粗鲁姿态逼人,一个言语婉约优雅动人;高下立见,截然不同的思想和性情,当然就造成不一样的人生。
如果说在上海时,尹雪艳就是百乐门时代永恒的象征,见证了京沪的繁华。
那么在台北后,她精心打造的尹公馆就是她的堡垒,一个属于她的时代,她的象征,她的繁华。
男女之交,有情有义
“自古欢场无真爱”是吗?但尹雪艳的身上,却能彰显出一些不容忽视的“情义”来。
故事里,她对男人的情义就表现得很得体、恰当和大气;她是个分寸感极强的人,总能很好地把握这个“度”,点到即止,只付出符合自己身份的情义,绝不逾越半分,好比:
爱慕者王贵生拼命投资,欲望膨胀,想把财富翻数倍地积攒起来,好让自己在尹雪艳的追求者里脱颖而出,却因不择手段而犯下重罪被执行枪决;那一天,尹雪艳在百乐门停一夜歌舞,已示默哀。
洪处长休妻弃女,并答应了尹雪艳十个条件才抱得美人归,让她成为人人艳羡又嫉妒的洪夫人,但洪处长最后丢了职务又破产,从云端跌落泥地中;而她离开他时,在钱财方面只带走她自己的家当。
徐先生被发狂的工人杀死,迷信的徐太太和徐家人却归罪于尹雪艳,而她明知自己是不受欢迎的人,但丧礼上,尹雪艳还是一身素白地来吊唁,她款步走来,神情肃穆,只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
所以对比起来,尹雪艳的大气落拓,反而衬托出那些虚伪的“道德者”。好比这3个迷恋她的男人,他们的成败,不过是自己的欲望膨胀后自食恶果,但恰巧尹雪艳美得“妖孽”,于是先成为导火线的她,最后又成了替罪羊。
就如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明明是昏聩的周幽王想博冰美人一笑,但世人却把“红颜祸水”这个罪名加到褒姒身上;不公平,也不道义,然而世人总是势利眼,谁的身份高,谁就占道理。
所以早把人心看通透的尹雪艳,从来不在意那些恨不得撕碎她的眼神,情义轻重,她心中自有一把衡量尺,任何人的憎恶鄙视都不足以干扰她;所以丧礼过后,她的尹公馆依旧营业,客似云来。
《台北人》里的故事虽然都是虚构,但构思灵感都是来自生活;尹雪艳之所以被塑造得逼真成功,不仅归功于白先生生动的文字,更因为故事巧妙地为我们展开了一副传统道德下的人性、欲望和思想的画卷。
社会和生存压迫着尹雪艳,离乡背井又无依靠,但她却能凭一己之力另起炉灶,以旁观者的姿态,看尽别人或荣耀或狼狈的人生;让痴迷她的男人和嫉妒她的女人都离不开她。
聪明的她没有沉沦在别人提供的荣华富贵里,她始终有自己的节奏,任外界如何天翻地覆,丝毫不影响她的平衡。
虽然出身卑下,但她却是少有的拎得清、看得透的明白人,不挣扎在欲望和情爱中,恪守自己的准则,其思想境界是那个时代少有的,虽然身如浮萍,却自有主宰。
参考资料:
唐代诗人杜牧《赠别二首》;
唐代诗人李白《对酒》;
北宋词人柳永《木兰花·四之四》。